老兵不死 老兵不死——百万级畅销书作家大冰最新故事
本文选自《我不》——百万级畅销书作家大冰2017年新书。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可以叫《我不》:
十年如一日坚守藏地、为藏民基础教育尽一己之力的书店老板;亦正亦邪浪荡洒脱,散尽家财救助灾区、带重病母亲游历世界的东北浪子;木讷寡言对绝症女友不离不弃的流浪歌手;心系31年前阵亡战友、不愿偷生于世、为古城安危置生死于度外的不死老兵……书中的每一个有情众生,都在对命运说:我不!玩命拼命不认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服,不要,不怕,不羁、不二、不懈,不屈不挠,不破不立,不卑不亢…… 他们因不,而不同。
乃至不凡。
◆◆◆ ◆◆◆
所谓英雄,或许大都是如此这般自惭着的吧。
锁心苦行,把自己囚禁在真挚中,真挚到荒谬。
像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不会再有了。
不会再有人可以成为一个像你这样的父亲,或英雄。
我厌离这个时代,这个反智和毒舌的时代。
我记述这个时代,这个尚有英雄驻世的时代。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那些侠隐市井的浊世金刚,又岂止我笔下的这一个老兵?
老兵疯了。
老兵非要送我一个女儿,亲生女儿。
这很让人震惊。
我震惊的点有三:
一、你竟然有女儿?大家兄弟一场,你个老东西隐瞒了这么多年都不提!
二、女儿这种生物又不是英短加菲或哈士奇,你怎敢像猫猫狗狗一样地送来送去?
三、大家兄弟一场,难不成你想招我当女婿?哎呀我去你你你胆敢如此嚣张地占我便宜?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我痛斥他:你这么做是不对的!……女儿在哪儿?好看吗?九几年的?什么星座?让我见见……
老兵指着我说:10个月以后你就见到了。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说这话那会儿,老兵面前一海碗滋阴壮阳的玛珈酒,他时不时端起来抿一抿。午夜三点,老兵火塘,两壶泡酒已然见底,烤鸡翅烤鱿鱼培根白菜大黄鱼,一脸懵B的我,毅然决然的老兵。
啪的一声巴掌响,鸡翅鱿鱼一哆嗦……哎!有话你就好好说,别老动不动拍桌子。
老兵不听,又拍了一下,踌躇满志地叫唤:10个月后你就见到了……马上播种!
他指着我的鼻子叫:等我女儿生出来,你必须给她当干爹!
他拍着桌子,泪眼汪汪地指着我:当亲爹也行!送给你!
真惊悚,这玩意儿还有白送的……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好啦好啦,不就当个干爹吗,又不是没当过……可连根毛都还没有呢,连个胚胎都还没存在呢,连个固体都还不算吧?
再者说,你咋知道就一定生闺女?
还有最关键的,你咋确定就一定能整出来……
老兵不语,嘴噘得老高,端着那碗滋阴壮阳的玛珈酒,严肃认真地抿一抿。
那时候玛珈神话还没破,他示意我也喝,我不,我不喜欢萝卜,我还是喝我的樱桃酒好了。
我劝他:你的心情我理解,谁不喜欢有个女儿啊,小情人小棉袄小拖鞋哦,光是想想心里就暖和,但别人是别人,你就别抱太大希望了……
我掐着指头算他的出厂日期:老家伙你快60岁了吧,妈呀,太感人了……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他那会儿表情特别好玩,和背后那幅肖像画形成了强烈反差。
面前的老兵绷着脸,画中的老兵嬉皮笑脸。那画有年头了,不知是哪个二把刀画的,明显高仿的岳敏君,大嘴咧得像蛤蟆,没心没肺穷开心。
烧烤味儿的油画见过没?
那画歪歪扭扭地悬在泥巴墙上,和满墙的香肠腊肉大火腿一起饱经烟熏火燎、岁月沧桑,笑看火塘众生相,笑看老兵撒癔症——要去创造生命的奇迹。
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
几十枚弹片至今还藏在他的胸腰和肩胛里。
耳朵只剩一个,牙齿全是假的,脑部颅骨变形,上面两个弹孔,直径3厘米。右肺穿透伤多处。
左手手腕断裂、右肩粉碎。
胸椎骨断4截、腰椎骨断2截、左肋骨断5根、右肋骨断9根……
31年前的国境线旁,炮火曾撕碎了他,他的肉身本就是重拼起来的。
当年7个月内24次大手术,医生曾笃定宣判:全身瘫痪,终生卧床,能勉强捡回这条命,已是人类医学史上罕见的奇迹。
7个月的昏迷中发生了许多事,比如奖章和荣誉,等他醒来时,已是个英雄。
他全身瘫痪,在疗养院病床上躺着,躺到80年代末的某一天,忽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将终身俸禄全部捐献给希望工程。
那天是“八一”。
自此他开启了震动模式,一次比一次惊人。
先是科幻片,他告别了瘫痪,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后是悬疑片,他跑了,翻墙跑的,一跑就是几十年。
荣誉和安逸随手拂落,并无半分留恋。他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很多年,与至亲家人亦是失联。
八千里山河大地,他两手空空独行天涯,一路向南。
南方的南方,是掩埋着袍泽兄弟们尸骨的国境线。
那片曾经尸横遍野的红土地,他最终并未重返,而是止步于不远处的一座边陲小城,自此于市井中隐居,娶了泸沽湖畔的摩梭女子拉措为妻,开了一个火塘卖烧烤,生了个儿子叫小扎西。
再后来,他发了疯地挣钱玩命地攒钱作死地省钱,继而倾家荡产——搞来消防车,囤好单兵装备,招募来一拨又一拨的退伍消防兵。
50岁那年,他凭一己之力,养活了中国第一支民间义务消防队。
他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之一,敬重到无法仰视也无法平视的一个老东西。
十几年来,我们在那座小城比邻而居,一起干架一起大醉一起抱头痛哭,没皮没脸忘年相交。他喊我“小不死的”,我喊他“老不死的”,但我一清二楚地知道,若哪天他真死了,我会像失去父亲一样伤心……
啊呸了个呸!不能让他占我便宜,走江湖跑码头出门肩膀齐,年庚算个屁,他再老也是兄弟。
弥足珍贵的,有今生没来世的兄弟。
我曾写下他的故事搁进书里,也因此而被他骗到河沟旁,一个扫堂腿踹了进去。
他蹲下,摸兜,点燃两根玉溪烟。
滇西北的漫天晚霞里,我们默默地抽烟,安静地对峙,一个蹲在岸边,一个站在水里。
他不肯用战友的血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明白的。
我还明白这个活着的英雄,为何总在大醉后抽自己的脸,骂自己不忠不孝不义。
在他执拗的认知中,身为军人未能殉国是不忠;身为儿子杳无音信几十年是不孝;身为战士,没能在31年前和他的兄弟们埋在一起,是他半生都无法自谅的不义。
未能重返沙场故地,或因此故吧——一个孤独的残疾老兵,旧债满心,日日生息,心力无以为继。
往事蜉蝣,遇水分流,见风沉底。
那场战争早已远去,模糊在老时光里,被人们遗忘或解构、反思或铭记。
可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多年来我一直担心老兵会在哪次大醉后弄死自己,现在他想生女儿,我不信,我恶狠狠地笑话他,但我真心替他高兴。
比墙上那张肖像还要开心。
好吧老兵,一言为定,万一你真生得出来闺女,我给她当干爹……当亲爹都行!
老兵热泪盈眶,大声地撸鼻涕,一口年糕味的乡音:娘希匹,仗义!
……指什么指啊老东西,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然后……
然后,一周后,老兵跑来通知我,他授粉成功。
2016年4月10日,七珠满周岁。
周岁礼也是认亲礼,七珠周岁那天正式成为我干女儿,摩梭女儿。
我姑娘名字真好听!根汝七珠,平安一生的意思。
我姑娘名字可真洋气,人家摩梭人起名习惯用藏语。
我姑娘的模样那叫一个好看,她可是江浙沪包邮区和泸沽湖的混血品种,粉嘟嘟的肉嘟嘟的圆嘟嘟的,像从老年画里直接抱出来的一样。
我姑娘和我一样,脑袋上也是三个旋儿,脾气那叫一个动人那叫一个冲。
这孩子一岁时就会操作手机和我视频,视频呼叫三声如果没接,直接扔手机,不是往地上摔,是往空中扔抛物线,扔手榴弹那种,真不愧是老兵的种。
老兵让我赔手机,跳着脚和我骂街,还抡过来一只灭火器,后来每次预判到姑娘打算视频接见我,他都先打个紧急电话过来:一级战备,作战员迅速就位。饶是如此,依旧是换了四次手机屏。
后来他学精了,央求我录了一段视频,存进了手机里。
后来他换了手机……
永远不要低估任何孩子的智商。
我姑娘根汝七珠,那可不是一般人。
摩梭人母系文化传承,向来尊崇家主老祖母,村中族人逢年过节从外地回来,按规矩都需先去老祖母家请安、火塘敬锅庄,而后才回自己家。
村中现任老祖母是拉措的阿妈,下一任老祖母是拉措嫂子。
我姑娘七珠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老祖母,辈分高得不要不要的。
等七珠当上老祖母,我一定可以在村里横着走,想怎么走就怎么走,骑猪都行,想想就让人激动。
嗯,把老兵忘了,毕竟人家是亲爹。
那我们俩爹叉着腰并排横着走,看上哪个玉米就咔嚓掰下来吃了,看上哪只鸡就抓来烤了吃了。
…………
拉措嫂子说,阿巴巴巴
她说她生下女儿后,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气,好险,幸亏不是男孩,三代单传啊,全村人差一点儿将来就没有老祖母了。
未来老祖母满一周岁那天,筵席盛大而隆重。
老兵转性了,那么抠门一个人,居然舍得包下酒店的大包间,菜有龙虾、乳鸽、牦牛火锅,酒是茅台,真假不论,瓶是那个瓶。
我被硬安排在主宾位上,正对着那堆瓶子。
和老兵喝了那么多年酒,头一回享受此般待遇,我受宠若惊地打哆嗦。
更受宠若惊的是,还给我准备了专门的礼服行头?!
一进门就被逼着换上了,一堆人七手八脚把我扒光,又严严实实地将我重新包裹。
拉措亲自跑到宁蒗去给我定制了皮靴,又发动婶子们给我缝制了棉被一样厚实的金边大襟衣,还把老祖母也请出山,亲手为我缝制了高筒长毛狐皮帽,那大尾巴拖的……
那别样的感动和温暖,在快5月的云南,热出我满头满腚的汗,捂得我欲仙欲死的。
如此兴师动众盛装打扮,听拉措说,是老兵的意思,为此他还拨了专款。
哎呀我去,他想干什么?
那天我浑身好似贴满暖宫贴,但热死了也不能脱,礼数还是要守的,于是顶着湿漉漉的狐狸皮帽子吃热气腾腾的牦牛火锅,一不小心咬到一口小米辣,五脏六腑爆浆了。
偏偏旁人不识趣,还逗我:小酒量哦,怎么没喝几杯脸就这么红了?
你一个穿半袖T恤的你问我?你们满屋子都穿夏装了你问我?
狐皮帽子啊,你他妈试试!
满屋的人众星捧月,居中坐着粉雕玉琢的七珠和热气腾腾的我,细一琢磨这身行头,事儿不太对哦,怎么搞得像在给我补过摩梭成丁礼一样?
今天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老兵不解释,只是劝酒,他那天奇怪得很,一脸的郑重其事,一杯接一杯地用茅台灌我,每一杯都是双手端起来的。
端来端去终于把我端毛了,杯子啪地一扣:说!怎么个情况这是?客气个毛啊?
他咕嘟干掉一杯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我冲众人说:七珠有了这个干爹,我也就放心了。
鼻子酸了一下,仿佛有那么一点儿明白了,又仿佛愈发糊涂和迷惑……
好吧老家伙,你今年54岁了吧,七珠要起码17年后才能长大,到时候也就指望不上你了。
放心,交给我了,咱们接力当爹。
老兵稳住身形,郑重地搞了个交接仪式。
他抄起七珠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他啪地一个军礼!我慌了一下,把七珠高高举起,就像举起奥运火炬。
……可我姑娘七珠不待见我,不喜欢我身上的汗味,各种扑腾,一脚接一脚地往我小肚子上跺。我噘嘴去亲她,她两只爪子伸直了怼我,打得啪啪的,好,有种,爹都敢打,我看好你!
七珠最喜欢小扎西,动不动就左顾右盼找哥哥。扎西不理她,忙着摔盘子砸碗儿,动不动就来声冷哼,拿根筷子不停地戳,戳戳戳戳戳,这烤乳鸽招谁惹谁了,鞭尸吗……
拉措使了个眼色,我挽起了袖子,我把扎西倒提起来,提溜到门外搞精神文明建设。
拜托拜托扎西大哥,这可是你亲妹妹,怎么还吃起醋来了,你老人家已经小学一年级了,别老那么油盐不进啊。
扎西委屈极了,含泪诉说:
老兵也太偏心了,妹妹周岁在大酒店办酒,我周岁怎么没给我办?
他分析说,自己一定不是亲生的,哼,别说周岁了,满月酒都没给他办,他说他都记得呢。
什么鬼?我问他还记得些什么,他想了想,说还记得他出生的时候,老兵连医院都没去,太不像话了。
他问我:你见过这样当爸爸的吗?你说!
……指什么指,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怎么和你爸爸一个熊毛病。
扎西说要把全部家当都给我,请我去把他爸爸打一顿,再把桌子给掀了。
但同时他又很严肃地警告我,光揍老兵就行,不能吓着妹妹,如胆敢把妹妹惹哭了,他会找人去QQ空间里黑我。
我们详细地研讨操作步骤、作案工具,以及酬金支付方式,一直协商到屋里散席,人全走光。
等七珠长大了,是否也会像扎西这样想揍老兵呢?
生七珠那天老兵倒是去医院了,去了又跑了,剩拉措一人躺在产房里,生死未卜着。
谈恋爱好比攻坚战,结婚类似阵地战,生孩子这回事好比一场穿插战,各种不可预见性。
所有人都未预料到拉措会难产,且难产到性命攸关,她难产了快一天,从头天半夜生到第二天下午也没生出来。
听说那时老兵全副武装,像头石狮子一样守在走廊里,面无表情,端坐如松,怀里抱着消防头盔,咀嚼肌清晰僵硬,嘴上一会儿多出来一个燎泡,一会儿多出来一个燎泡。
傍晚时分护士跑来,一大堆纸递过来。
签字吧,剖腹产来不及了,只能把孩子用产钳生拖出来,结果只有两种:要么夹破头皮,要么夹成脑淤血——这取决于老兵你是想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毋庸置疑,当然保大人!但又是两个小时飞逝,人依旧没能推出来。
众人慌作一团,唯有老兵依旧面无表情,他拨通电话:喂,让扎西别上课了,赶快送他来人民医院,再看他妈妈一眼……
越忙越乱,乱里添乱,操蛋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就在窗外。
隔着医院的窗户望出去,不远处升起了滚滚黑烟,少顷,熊熊的明火烧起来,瞬间红了半拉天。
2015年4月10日下午的那场火,坐标古城狮子山的老农机厂垃圾站。
那会儿,力竭的拉措开始大出血,护士跑出来知会老兵,却只闻引擎疯狂的轰鸣声,一辆山地消防车炮弹一样冲出医院,眨眼不见了踪影。
滇西北4月旱,属火灾高发季节。
每逢旱季,老兵消防救援队全体24小时待命。老兵那时在医院待命,他抱着头盔穿着消防战斗服,一边待命一边等着孩子出生,山地消防车不拔钥匙,停在门外。
发现火情后的第一时间,这老东西扔下生死未卜的老婆,开车跑了。
不用和我说什么情怀,我是那个年代长大的人,却未必苟同那些以牺牲亲情为条件的奉献。
算我格局小吧,若在亲人垂危和工作不可替代间选择,我一定不会选后者。
在这件事上,我认为老兵很操蛋,不配有老婆。
那天操蛋的老兵3分钟内赶到火场,先用车载灭火器扑火,继而紧急组织附近居民运水灭火。5分钟后,老兵消防救援队和现役公安消防队全副武装,同时杀到。
大火良久方被扑灭,起火的地方紧邻狮子山,与木府后院过街楼连着,幸亏扑救及时,不然焚毁的将是整个新华社区,乃至大半个古城。
后来听人讲,救火过程中老兵始终没什么异样,摘掉空气呼吸器后他是面无表情的。
他面无表情地掏出电话,拨通,打到医院。
电话很久才有人接,他喂了一声,然后一秒钟号啕大哭。
50多岁的老头子,摇摇晃晃地站在残灰余烬上,边哭边喊:我老婆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俩都活着,算算时间,七珠正好出生在大火扑灭的那一刻。
七珠出生后不出动静,直待老兵冲回医院把房门撞开她才放声大哭,啼音巨大,充满愤怒。
后来拉措嫂子说,七珠脾气不好,大概是因为生下来就被气着了。
也对,初次登门,结果亲爹跑了,换谁谁不气?
拉措倒是一点儿都不气,摩梭人淳朴,她自幼信佛,她说:嗷哟哟,老兵你别哭了,我不生气,就当是给孩子积德了……
拉措说:过来,亲亲。
这句对白是小扎西提供的,和我没关系,他恰好那时赶到的,恰好目睹了这一切。
他发誓说,当时听到的真的是:过来,亲亲……
扎西很不屑,断言老兵不配享受亲亲的待遇。
他的理论是:你一身烟味脏兮兮地回来了,回来了却不第一时间去抱我妹妹,反而抱着我妈妈的腿哭得死去活来的,初次见面不搭理亲闺女,有你这么当爸爸的吗?太不像话了!
扎西说:当着我妹妹的面,老兵不要脸了,他真的和我妈妈亲亲了……我咳嗽了好几声他们也没停,过分!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过分的是你爹,又不是我,你指着我做甚?
扎西表示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父亲,他很闹心,他再度提出了那个把老兵教训一顿的动议。
我打不过老兵,打得过也不会打,事后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面对我的质问,他一秒也没犹豫,只回答了五个字:
那我也去死。
彼时滇西北的旱季已过去,我们坐在老兵火塘的角落里,听着瓢泼的子时雨。酒是喝不动了,话也不想多说,他盯着面前的炭火一动不动,我看着墙上的那幅油画,画中有个笑得没心没肺的老兵。
他仿佛并未从31年前的那场战争中真正醒来,随时都在等着冲锋号吹响。
他曾是兵,于是一生都让自己是个战备状态的兵,不论是昔年的沙场还是如今的火场。
“2·29”火灾发生在木结构的客栈,客人在浴霸上面烤内裤,差点烤焦了整个院落。
老兵抡着消防大斧劈开厨房,扛出两只发烫的煤气罐。
“3·11”火灾发生在老孤儿院,游客家的熊孩子玩火,玩废了半条街。
老兵抱着水枪爬上二楼屋檐,却被另外一条水龙打在身上,巨大的冲击力相当于一辆奔驰中的电动车,他被撞飞了出去,抱着水枪仰天跌下,满街的人都吓傻了,完了完了,老兵挂了。
万幸水枪关着,65消防水带满满当当压力强劲,相当于一个巨型大弹簧,无形中缓冲了下坠力。就像卡通片里演的那样,死抱着水枪的老兵在半空中蛇形摆动,最终吧唧一声后背着地……脑袋没摔碎,只鼓出一个大包包。
他颅骨本就是变形的,脑壳有包之后,反倒显得匀称。
…………
消防中的那些危难险情,无须再多举例,一言以概之:老兵每每身先士卒,屡屡大难不死、逢凶化吉。
将强强一帮,这些年他的消防队扑灭过大大小小的火灾30多场,雨季排涝挖沟几十次。
时至今日,老兵义务消防救援队共有11辆消防车,各色消防装备看齐现役部队,历任消防员70余人,每年仅宿舍租赁费用即是六位数。
他不过是个卖烧烤的残疾军人而已,却一人养活了整个消防队。
养得很辛苦,开支巨大,却并不肯接受社会资金捐赠,谁跟他提捐钱,他对谁说放屁,转过身来两手空空,只一味压榨花生油般虐自己。
卖烧烤、卖馄饨、卖腊排骨火锅,背着奸商黑店的戏谑去挣那些块儿八毛……他曾是赚到过大钱的,古城房地产泡沫巅峰的时候,也曾投机倒把买卖过客栈院落。那时上天悯老,让他白得到大几百万去养老,他不领情,转身把钱投入义务消防队里,全部散光。
千金散去不复来,天给的钱不要,以后再挣也就难了。
经济形势不好,他手头那两家排骨火锅小店接连倒闭,只剩最初那家老兵火塘卖卖烧烤。进项越来越少,他越来越捉襟见肘,却依旧任何捐款都不收不要。
有段时间他估计是山穷水尽了,不然不会选择开青旅。
青旅开在他的消防救援队宿舍里,宿舍位于古城外北门坡上,他从宿舍里腾出几间房,安上高低床,军用被褥一铺,即日开张。
那应该是全滇西北最简陋的青旅,也最有特色。
隔壁住的全是膀大腰圆的消防员,客人们每天可以欣赏到紧急集合的哨声、对讲机的呼叫声,叮叮当当的单兵装备拿起又放落,以及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山响。
吵是吵了点儿,若说好处,倒也有一条:
此地是全古城最安全的地方,地震了都不用着急跑,敲敲墙就有人过来挖你。
老兵的青旅30元一个床位,挣不来几个钱的,即使天天满房。
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人热衷砍价,依旧有人坚信天下有贼、无奸不商。
那些把价格砍到20元钱一天的年轻客人应该并不知道,微薄的盈利,老兵全换成了汽油,为的是让他那11辆消防车吃饱。
我帮他的青旅发过微博,2016年9月29日的那条。
不是我主动发的,这种操心又受气的青旅,我并不支持他搞,我的建议是少养几辆消防车,一劳永逸地把钱给省了。
可有一种广告不发不行,老兵从不是个肯求人的人,为了和我开这个口,他迂回了一个多星期,不仅主动说想念我了,而且还主动投其所好,和我探讨了好多次人生。
部分留言有截图,自己翻微博看去吧。
看完不要笑,你并不会明白我心里的难过。
他但凡把这求人打广告的工夫拿出来,多少钱他借不到?不用还的那种。
但凡稍微变通一点儿,拉下脸来打几个电话、下几个命令,多少钱他要不到?
…………
看完那条微博的人,不用去照顾生意,老兵的青旅已倒闭关张。
我打的广告只管了两个月的屁用,之后生意依旧不好,觍着脸砍价的人依旧不少。老兵挣钱无望,主动关的张,床位省下来,免费提供给公安消防执勤点的官兵们,让现役部队的战士们累了乏了时,能有张床躺一躺。
至于那11辆消防车,大可不必太担心,汽油钱已基本解决。
对付狠人要下蒙汗药,对付倔人要用巧方法,既然他谢绝捐赠,那不如大家合作做个小生意哦,合法挣来的钱花起来总没问题了吧,天经地义。
大冰的小屋总舵的对面,有一家10平方米的无名小书店。
店是从老兵火塘里生隔出来的,店里卖的是我的书,全是签名版。
刨去运费,一本书挣3到5元钱,这些钱没有一分一厘是被我和老兵吃了喝了挥霍了的。
感谢所有曾经在那家小书店里买过书的朋友,稽首百拜。
你们买下的每本书,都是给老兵的消防车加了油了,那一场场被扑灭的大火背后,也有你们的贡献。
女儿的到来明显软化了老兵,他救火救援英勇依旧,打架时却不再那么狠了。
古城酒吧扎堆,酒鬼多,常有散德行的酒鬼骚扰消防车。
酒鬼横在狭窄的路中央,大大咧咧拦车:按什么喇叭!你闪什么红灯,你横什么横?
……唉,兄弟伙,你这又是横什么,灌了几瓶“风花雪月”就当自己是奥特曼了?
火情紧急,不容耽搁,一劝二劝劝不动的,必是由老兵解决。
他老侦察兵出身的好不好,最擅长瞄准了,灭火器一开,酒鬼嘴里立马满了,白的,几秒之后浑身变雪人,呛得满地打滚死去活来的。
老兵上前补上一脚,人滚到沟里,也就挡不着车。
他因此没少进派出所,前脚灭火归来,后脚做笔录去了,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
有了七珠后,事情大不一样了,老兵不再用那么恶劣的态度对待阻挠公务的酒鬼了。
他的进步很明显,比如,不再用灭火器把人家喷哭了。
他只是上前一个高鞭腿,人滚到沟里,也就挡不着车。
然后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
其实有了七珠以后,老兵进派出所的次数确实少了。
之前大年三十他一贯在派出所过,接连三年风雨无阻。
每年年三十那天,整个老兵消防救援队受“119”直接调配,专门接警处理那些违规燃放的烟花爆竹。
兴头上的人轻视火灾隐患,哪儿肯自己主动把爆竹灭了,于是救援队动用灭火器消灭明火,于是口角升级为摔跤,打得噼里啪啦的,然后老兵就进去了。
所里的人愁死了:尽忠职守是必须的,但我们也辛苦了一整年了,还有几分钟就跨年了,你们哪怕晚来一会儿也行哦,还让不让人喘口气安安静静地过个年了……
我也都已经养成习惯了,每年吃完老兵家的年夜饭后,都相约第二天早上去派出所门口接他,互相拜年。
七珠出生后的第一个大年三十,情况不一样了,整个大年三十平安无事。
大年初一中午,短信嘀嘀响:兹代表所里全体干警给老班长拜年,同时感谢老兵同志昨晚终于没来录笔录,望再接再厉,成为一个既热心公益又守法的好公民。
其实老兵三十夜里去了派出所,只不过没进门而已。
夜巡途中他路遇一迷路的醉鬼,开着车陪人家找了个把小时也没找到目的地,无奈之下,把人送到了派出所门口。
醉鬼很感激老兵的热心,道:来,进来一起坐会儿,喝杯茶……
醉鬼说:老哥,你千万别和我客气……
老兵说不了,他说,虽然他很想进去拜个年……
但他如果真进去了,里面的人会很闹心。
这样一个让人闹心的守法好公民,后来被人捉到了北京。
要去北京的消息传来时,老兵的第一反应是躲。躲了,没躲成,被拖到北京去了,死拖活拽,好说歹说。
2016年11月8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北京公安部礼堂,由公安部颁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三届全国119先进集体奖”,授予云南省丽江市老兵消防救援队。
当天老兵出了不少洋相。
当天受奖的全国代表有75个,颁奖结束后,大家忙着各种合影留念,唯独老兵找不着了。
后来有工作人员在大巴车上找到了他,他困坏了,呼呼大睡,鞋都脱了。
搞什么搞,天子呼来不上朝吗……
那天没有单独和领导合影的,应该只有他一个。
也难怪他困,在北京的那几天,他几乎没时间睡觉,公安部许多领导自己掏钱,轮流私人宴请他。五天四顿大酒,往死里喝的那种,很给力,也很给他面儿。
可这老家伙却很变态,领了那么大一奖,不拍照不炫耀,喝大酒时却玩命地拍照,不是合影,他拍的全是餐桌菜品,像个朋友圈里爱发美食的小姑娘一样。哎我就纳了闷儿了,你说人家私人宴请他,还安排他坐在主宾位,可他举着个破壳掉漆的烂手机咔咔拍菜,就不怕人家笑话他山炮
他偷偷发微信给我炫耀:看!茅台!货真价实的!
我鼻子快气歪了,好好好,露馅儿了吧,我就知道你以前请我喝的是假的,我就知道你不可能那么大方……
那天有位退休老领导破例饮酒,满满的一杯端起来,全桌人都迅速站了起来。那位老人家说:老兵同志,这一杯,我替国家敬你。
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不多,老人家算一个。
老兵敬礼,一饮而尽,然后接着吃菜喝酒。关于那些让他山穷水尽的困难,他什么都没说。
好好的机会,就这样撒手错过。
应该是能理解他的吧:他早已习惯了孤军奋战,一生的斥候命。
古时候的斥候相当于现在的侦察兵。
讲个关于侦察兵的故事给你听:
若干年前,有个侦察兵,曾穿插作战深入敌后200公里。
没有后援,没有补给,每次执行任务都是破釜沉舟。
那个侦察兵曾率队将敌军特工级的侦察员整小队全歼,也曾领着一帮侦察兵一次次击退敌方整营建制的波状攻击。
那时他手下的战士大多十八九岁,大多和他一样年轻,大多留在了离国境线48公里处,埋在了异国他乡的腐殖土里。
1985年春末的一天,他和他的侦察兵们在离国境线很近的地方遭遇前所未有的重火力伏击。
包围圈在缩小,突围无望,被俘被歼几成定局,枪林弹雨中他组织大家举手表决,继而呼叫后方:以我们为中心,500米半径内炮火覆盖!
用四个字说的话,即为:向我开炮。
他们如愿以偿,请求来了一个侦察兵式的结局。
…………
31年后,一个老侦察兵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他穿着他最体面的那身军大衣,站在11月的清晨里,听国歌响起,看国旗升起。
他请人帮忙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他伫立着,背朝着天安门,面朝着人民英雄纪念碑。
过路的人应该不会对他太过在意。
不会有人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子手刃过十几个敌人,二等甲级伤残,耳背、好酒、抠门儿,打架时爱用灭火器,建了一支牛×的消防队,开着一家黑店叫老兵火塘,娶的老婆叫拉措,生的孩子一个叫扎西一个叫七珠……
没人会知道,这个自我放逐了整31年的残疾老兵,本可以是个将军。
他残存的兵曾来找过他,早在12年前就来过。
12年前,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孩子一样涕泗横流。
中年人的肚腩,中年人的发型,却站得笔挺,一眼就能看出,当过兵。
他们立正敬礼,冲着院子里那个正在拖地的背影高声喊:首长好!
……终于找到你了,首长。
听说那个时候,老兵愣了半天才转过身来,仔细地辨认,慢慢地走上前去。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拥抱。
他把手抬了起来,一人一个嘴巴,撕心裂肺的两声脆响。
他说:滚。
转身,泪落如雨。
那两个中年男人扑通跪下,哭着把三个响头磕完,转身离去。
他捡起拖把,继续拖地。
他们没有走远,坐进对面的酒吧里,面朝着那扇没能踏入的门,守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端起一杯酒,都先泼一半在地上浇祭,再双手高举,冲着那扇门里遥敬,然后一饮而尽。
…………
当年他们十八九岁,他领着他们枪林弹雨。
分吃同一块压缩饼干,同蹲一个猫耳洞,同生共死,求仁赴义。
眨眼12年过去,他们理解他的绝情,恪守着那一个字的命令,没有再去打扰过老兵。
12年里他们不止一次地来过古城,每次都远远地端起一杯酒,遥敬老兵。
按常理推算,他们当下应该都已是将军。
人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
那么一个只想当士兵的将军呢?那么一个三十年如一日只想自我放逐的士兵呢,能不能算是一个好兵?!
我很想拿这些问题去激一激老兵,却于心不忍,总难张得开口。
十几年来,我不止一次地看着他发疯。
他总在大醉后用力地抽自己的脸,痛骂自己不忠不孝不义——在他执拗的认知中,身为军人,未能殉国是不忠;身为儿子,杳无音信几十年是不孝;身为战士,没能在31年前和他的兄弟们埋在一起,是他半生都无法自谅的不义……
他发疯时我不劝,没那个资格,蝇营狗苟于凡尘琐事的你我,有什么资格去劝解一个活着的英雄。
喝酒就好,陪着他就好,闭上嘴就好,把他那些疯话当成醉话,且把那些遏不住的伤心当作旧伤未愈偶有新脓。
没历经过他那样的生死,就别去妄想读懂那些纠结和羞惭、真挚和荒谬。
所谓英雄,或许大都是如此这般自惭着的吧。
锁心苦行,把自己囚禁在真挚中,真挚到荒谬。
…………
31年来,他就这样自我放逐自我囚禁,直到七珠降生。
七珠改变了好多东西,我曾一度松了一口气,为老兵做出的那些改变而高兴。
第一个改变是联络了家人。
二十多年没见面的姐姐抱着他哭:弟弟,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老姐姐抱住老弟弟的头,一下接一下地捶他:姐姐对你不好吗?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怎么狠得下心……
姐弟俩自幼要好,老兵年少时调皮捣蛋犯的错,大都是由姐姐认的。
姐姐也抱着拉措哭:委屈你了,嫁了这么个坏东西……
姐姐是连夜赶来的,老父亲派她来的,一并捎来的还有个口信:你可以不回家,爱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但两个孩子必须送回来让我们看看,这是命令!
父母双亲尚在,年已耄耋,都曾是军人。
老兵的姐姐与我母亲同庚,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喊她,于是按江南人的口音习惯,觍着脸把她喊作“伽伽”。
伽伽慧眼识珠,第一次见面就断言我和老兵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你们一家人这都什么什么毛病啊怎么都喜欢杵着手指头指人……
伽伽眼里,连小扎西都不算什么太好的东西,只有七珠宝宝是个好东西。
伽伽对七珠好,全家人都把七珠当个宝,家里所有的家具全部包角,连爷爷的拐杖都包上了海绵,生怕她磕着碰着绊着。
七珠半岁时被伽伽接走,拖到满周岁时才还回来,拉措失眠了快半年,天天盼着女儿回来,真回来的那天却一把没抱动,一个踉跄,差点儿把七珠跌到地上。
她吃惊极了:怎么养得这么沉这么高这么胖?我的天,粉白粉白的,像个大白馒头一样……这是我们泸沽湖畔摩梭人生出来的姑娘?
七珠周岁礼时,伽伽也在场,她得意极了,人人都夸她把孩子养得像年画里的一样。
认亲仪式时,老兵郑重地把七珠递给我,还啪地敬了个礼,我一时情急,不知该如何还礼,于是像高举奥运火炬一样,把七珠高高擎起……
但闻伽伽惨叫一声,母豹子一样蹿起,一把将七珠从我手中抢走,还忙里偷闲地在我脸上挠了一爪子……
她是不是怀疑我这个亲干爹要把我的亲干女儿往地上摔?
我捂着左眼好委屈,我说我只是举一下而已……
她抱紧七珠,扭头啐了我一口:啊滚!
好说歹说,她才肯把孩子还给我,可七珠不待见我,各种扑腾,一脚接一脚地往我小肚子上跺。
我噘起嘴去亲她,她两只爪子伸直了怼我,打得啪啪的。
好,有种,爹都敢打,我看好你!
伽伽说,七珠真不愧是他们家的种,脾气又倔又硬。
伽伽说,小孩子难免爱吃吃手指头,奶奶随手帮她拔出来,随口说一声“宝宝不能咬手指”,从此七珠就不理奶奶了,拿什么哄都不行。半年里不论奶奶怎么喊她,她都“嗯儿”的一声扭头不看,各种不行。
伽伽说,把七珠送回来以后才发现,扎西也爱说这个“嗯儿”……
众人笑的时候,老兵也笑,笑着看看扎西、拉措、七珠、伽伽……笑着看我。
口轮匝肌上提,褶子全部堆起,他那会儿笑得无比难看,像极了火塘墙上那幅肖像,仿岳敏君风格的那幅油画。
我曾一度暗喜,认为老兵的自我流放即将完结。
种种迹象表明,他正在改变的过程中:除了继续给消防队挣钱,他也开始为自己挣钱。
七珠出生后,老兵倾其所有又开了一家客栈,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气势。
这真是件极好的事情,从31年前到今天,他付出的已足够多了,于情于理,都有权开始去为自己和家人多赚些钱,过得好一点儿。
我的认知也在改变:穷就是高尚,富就是罪过?
曾经当过英雄,就活该一辈子啃着窝窝头去搞奉献?
我为自己潜意识里曾经的道德绑架而汗颜,什么狗屁三观!
英雄、偶像或标杆,崇敬、仰视和期望。
被赞美着的往往也是被绑架着的,人们总把自己的道德上限当作他人的道德底线,并打上标签,认知为理所应当。
那些拥戴其实并不走心,取关和失望都只在一瞬间。
人们只是爱着自己的想象,投射又破灭。
那就快点儿破灭了吧,让他搁置那些孤独和清贫,温饱体面地为自己活几年。
我期待着老兵发家致富咔咔赚钱,等着看到他真正与往昔和解的那一天。
……只是,问题是,老家伙选错了进场时间。
2016年起,大半个滇西北的客栈市场泡沫开始破灭。
有人被套牢,有人在跑路,没人肯再千八百万地掏转让费,大量的民宿客栈无人接盘。
按之前的经验,转让费若想挣得多,装修成本必须高,老兵砸锅卖铁,把客栈装修得像样板间,于是彻底砸在了手里。
讨价还价的人铁石心肠,张嘴就是对半砍。
看在眼里急在心头,2017年正月十三,我和老兵翻了脸。
我劝他稳住阵脚多等上几年,早赔晚赔都是赔,何必着急这几天?
世事走的大都是抛物线,市场已开始触底,终归是要反弹,与其现在被人抄底,不如耐心等上几年。
他完全听不进去我的话,一味心疼钱,坚持要割肉平仓,能变现一点儿是一点儿。
又不是明天就要翘辫子今天必须要留遗产,为何这么怯于展望未来,如此着急变现?
别那么抠行不行,你是多急着囤钱?非要吃亏赔本地套回本钱藏到枕头里面天天枕着才心安?
你这样着急瞎搞,将来是对得起七珠还是对得起扎西?
…………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叹什么气?……哎,我说你摔缸子给谁看?!
好,当我放屁好了,不用解释,爱赔赔你的去吧,我毕竟是外人,就当我多管闲事瞎操心。
原本计划一起过元宵节,节后我从古城出发去北极,那天当真气极,我从老兵火塘摔门出来,回家拎上行李,连夜去了大理。
大家很多年没真正翻过脸了,上一次翻脸也是因为客栈问题。
就这样吧,爱抠抠他的去,爱赔赔他的去,爱咋咋的……
我去了大理山水间,陪着另一个老侠过了节,吃了元宵喝了茅台,晒了微博发了朋友圈。
是真的茅台。
去大理后的第4天夜里,小屋的歌手一个接一个地电话轰炸我。
他们说老兵出事了,从台阶上摔下来了。
摔死了。
我赶回古城时,老兵已苏醒过来,正仰在被窝里舔奥利奥,脑袋下枕着一个冰袋。肝都快气爆了,我打车回来花了700多元钱……你居然没死?
太让人失望了!
笑什么笑?你居然还有脸吃奥利奥?!
给我来一块!
他颈椎拉伤动不了脑袋,努力把脸部肌肉挪向我这边,讨好地冲我乐,一脸讪讪。
他说将来的事不好说,能拿回手里的才叫钱……
他说等不及了,也不敢冒险,吃亏就吃亏吧,只想给孩子们能套回多少钱就套回多少钱。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需要用钱,而他并没有什么本事马上赚到钱……
他说,如果现在能从天上掉下来100万元就好了,也就放心了……
什么放心?什么来不及?什么100万元?
100万元就能一劳永逸地保障孩子们的未来?太感人了,跟谁学的数学?
他的数学真的不好,太多的账都没算明白。
如果当年没把终身俸禄捐献给希望工程,他现在起码给孩子们存下了上百万。如果这些年别把全部身家投入义务消防队,他给孩子们存下的钱又何止上百万。
如果从现在开始少操心救火,多关心生意,谁说他接下来不可能挣到好几百万?
…………
可他那天梗着脖子枕着冰袋仰面朝天,不停地咂嘴、叹气,感慨着那笔缥缈于空中的100万元,絮絮叨叨,俗气而市侩。
那一刻他完全掉进了钱眼儿里面。
我却发自肺腑地高兴起来。
终于走出来了,31年的自我捆绑终于解开,老兵的自我流放终于完结,他开始重启人生,为自己和家人规划未来。
那还有什么来不及的!振作一点儿,从明天起发愤图强,去给孩子们攒钱!
至于挣钱的办法,内个
他说:啊,如果能买张彩票中个大奖就好了。
我说:嗯,如果能继承一大笔遗产就好了。
他说:唔,如果能捡到一坨石头里面全是翡翠就好了。
我说:唉,如果火塘墙上的那张油画是岳敏君的真迹就好了……
他叹气:是啊是啊。
少顷,他问:谁是岳敏君?
我说:一个大画家,当代艺术领军人物,一张画能卖1000万,是个光头。
他说:哦,当年送我画的人也是个光头,好像也姓岳……
我们俩对着笑,心脏怦怦跳,啊哈,发什么梦呢?光头画家海了去了,人家岳敏君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上千万的画作送路人,又烟熏火燎油渍麻花地在烧烤店里挂这么多年?
我边笑边擦汗,肯定不是岳敏君,他估计和你一样老,不是能干出这种疯狂的壮举的年轻人。
老兵也擦汗:送画那个光头不年轻,也是六字头生人,和我同岁。
我们四目相对,我陪着他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老兵诈尸一样从床上挺起来,嘴里噼里啪啦开机关枪,说都不会话了
大意如下:你个小不死的快快快拿手机去搜一搜那个岳什么敏的照片给宝宝看看!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这不正在搜吗!
我们翻来覆去地辨认照片,一脑袋一脑袋地出汗。
认了半天都不敢确定,时间过去太久了,人家的长相,老家伙已记不清。
…………
数年前,老兵的火塘来了一个奇怪的光头客人。
他胃口极佳,酒量极大,差一点儿把老兵喝趴下。
因是同庚同时代生人,两人聊天颇有共同话题,往事下酒,各抒心怀,喝着聊着,很快都醉了。
醉了的老兵唱起了往昔的战歌,唱得那光头客人泪眼婆娑,他肃然起身,咔咔干掉半瓶白酒,揽住老兵,主动求了一张合影。
几个月后,那光头客人托人捎来了老兵的肖像画。
他为老兵的行事所感,专门创作,诚心以赠。
一并捎来的还有一句话:好好保存,就别送人了,将来可以传给儿子。
好意心领,但老兵不懂现代派艺术,并不认为这玩意儿能传给儿子。
他摘下一扇火腿,腾出一个钉子,挂上了那幅画。
年复一年,烤鸡翅烤鱿鱼烤牛肉的烟熏火燎夜夜熏陶着那幅画,画中的老兵开怀大笑,穿着军装敬着军礼,如同置身硝烟中。
若干年来,老兵火塘人来人往,喝酒吃肉吹牛干架。
那幅画静静地看着浮世众生,看着扎西长大、七珠出生,看着拉措拿军用罐头砸老兵,看着老兵一次次扔掉酒碗紧急出火警,看着他指着我的鼻子撒酒疯:等我女儿生出来,你必须给她当干爹……亲爹也行!
没人去仔细打量那幅画,没人认为是真的。
此刻当下,我和老兵也都不敢确信这幅画真的是真的,妈呀1000万元啊,这也太惊悚了吧这也太仗义了吧这简直是光头天使啊……
哦,其实那光头客人送来的是三幅画。
其他两幅塞在库房角落里,和陈年的樱桃酒坛子挨着。
我在北方的北方写下这篇文章,此刻北极雪落满甲板,四周是苍茫茫的北冰洋。打了整整一天的字,这会儿我双手冰凉。
漫长的记叙过程像在放一场电影,忽而偷笑,忽而哑然失笑……
忽而愤怒以及遏制不住地悲伤。
来,老兵,咱们来聊聊天,这次不喝酒,隔空。
说说看。
有了天赐神授的那几幅画,孩子们将来的物质保障就等于有交代了,是吧?重新联系了家人,就等于终于给了父母双亲一个交代了是吧?
生了七珠,就等于今生今世给了拉措一个交代了是吧?
…………
然后呢,完成之后你想干什么去?
你还想给谁一个交代?
为什么要急三火四地去完成这一切?
你想给自己一个什么交代?
寒风让人冷静,感谢北冰洋上的低温,让我头脑清醒地把上述问题通通看清。
老家伙,分开一周后的今天,我把你种种反常的迹象串了起来,我发现我忽然就明白了你那些可笑的用心——
比如为何着急给孩子们攒一笔钱。
比如为何终于肯寻回家人,甚至要去参加母亲的八十大寿。
比如为何非逼着我认七珠当女儿,甚至说:当亲女儿也行。
13岁成丁,摩梭人规矩。
2020年,扎西13岁,你57岁,你说过会风风光光地操办扎西的成丁礼。
2028年,七珠13岁,你65岁,你计划让我到时替你去参加七珠的成丁礼,是吧?我猜得没错吧?
所以你在七珠的周岁礼上给我穿上最隆重的摩梭人礼服——帮我补办了我的成丁礼。
这样我才有资格按照摩梭风俗去代替你,是吧?
好,你信得过我,我很高兴。
那你呢?你干吗去?
可把你给牛×坏了是不是?
是不是以为安排好漏洞百出的这一切,就可以走得从容?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创伤剧痛,负疚到可以让人否定活着的意义?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执念,几十年如一日地腐骨蚀心,心心念念只想和自己的兄弟们埋在一起?
整整31年过去了,整整一个时代都早已远去,老兵,原来你一直还留在当年的那场炮火里。
说说看,你从多少年前起,就做好了这个决定?
…………
好,你牛×。
你向来是我服气到无法仰视也无法平视的一个老东西。
如果真定好了日子,让我陪你去边境,我送送你。
如果那天真的来临,我会履行承诺,替你去当七珠的父亲。
只是你要想清楚——我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像你那样的父亲。
像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不会再有了。
不会再有人可以成为一个像你这样的父亲,或英雄。
晚走几年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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