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神 土地与神只｜河南人许逊如何成为江西人的保护神

【编者按】

无论是按照现在的理解，被看作是中华先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还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上帝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无微不至，只存在于中华大地。从一些至今仍保留下来的民间信仰和习俗中，或许可以窥见有关中国精神世界发展演变的图画，或许还能触摸到埋藏在其中的一套或多套密码，对传统社会组织进行解码。

云影山光间隐隐绰绰的神只与信俗，与正在渐渐忘记他们的我们，共同耕耘过中华的历史，也仍在继续共同耕耘着这片大地。

在本站“土地与神只”专题报道中，记者走进田野，穿过街道，观察信仰和习俗，描述仪态和仪态，试图了解衰落的民间信仰和习俗如何影响了我们祖先的历史，它们如何干预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组织，以及它们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着怎样的转型和转变。

“土地与神只”专题自2019末启动，将呈现开放的形式，除了本站记者的现场报道，也将约请一部分相关学人撰稿。

在这篇文章中，我试图探讨一个问题:人是如何成为“神”的？《一人得道》故事的主人公许逊，作为河南人，四川文士，最终是如何成为江西人的守护神的？而纪念和祭祀许逊的地方“万寿宫”又是如何在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相继建立，甚至成为“江西会馆”的实体？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一成语的出处，其中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东晋时的文士许逊，因其平生所行善事甚多，上天感念其善心及义举，在东晋宁康二年，许逊136岁时，将其同家属、弟子共四十二人及鸡犬等接到天上而不见死，故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许逊真的存在于真实的历史中吗？祖籍河南的巽是如何成为后世所有江西人所信奉的“江西福主”的？许逊是如何成为道教重要分支敬明路始祖徐振军的，全国江西会馆万寿宫和许逊有什么关系？厘清这些问题，不仅是探索真实形象的历史应有之义，也有助于我们进入古人的思想世界，审视信俗之源。

历史中的许逊

长期以来，许逊的人生故事一直被一种神话叙事所笼罩。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日本学者秋月·关颖发表《许逊真君传-景明路研究序》《许振君传补编-思想为中心》等文章以来，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外学者开始以严谨的学术眼光审视许逊，并对其生平进行考证和还原。

许逊，字敬之，晋代着名文士。一般认为，许逊是颖阳许由的后人。世为中原的望族，曾祖许琰，祖父许玉，父亲许肃，祖籍河南许昌。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爆发，东汉政府名存实亡。中原动荡，其父许肃南迁来到江西南昌。许逊生于于吴赤乌二年的江西南昌。

所有伟人的出生都是神话。据《泾阳许真君传》记载，许逊的母亲晚上梦见金凤拿着珠子，吞了下去就怀孕了。许逊少年时立志学文，精通经史，学了许多天文、地理、历法、阴阳、五行、谶纬之书，尤其喜欢修仙。晋太康元年，徐42岁，被朝廷任命为泾阳县令。他是一个清官，经过十年的精心治理，泾阳县从一个到处都是饥饿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生产发达、社会稳定、户口成倍增长的地方。当时，疫情在泾阳县流行，许逊为人民治好了病，挽救了无数生命。由于许逊管理节俭，官员和百姓都很听话，当时的人们都感受到了他的仁慈，他为自己的形象建立了一个神社，所以后世也称许逊为徐景阳。

公元291年，东晋爆发八王之乱，许逊弃官东归，旌阳当地人纷纷为他送行，有的携带粮食相送千里，有的跟随他到达南昌逍遥山住所，愿意长住不返的人，在许逊家宅周边的空地结庐而居，追随者多改姓许。许逊所处的时代，江西恰值鄱阳湖形成期，古湖汉平原逐渐下沉，南昌处于洪水频繁的时期。许逊归来后，带领乡民四处治水。相传，南昌当时有一蛟龙，经常翻云覆雨，兴风作浪，扰害百姓。许逊最终制服蛟龙，把它锁在南昌铁柱万寿宫的八角井，由此平息了水患。

时至今日，许逊降龙雕像依然矗立在西山万寿宫正门前，提醒后人许逊治水的功德

此后，许逊晦迹遁世，修道授徒。东晋宁康二年农历八月初一日，许逊“阁家飞升，鸡犬悉去”。

从许逊到许振军

经过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外学者不断地考证，基本可以认定历史上的许逊确有其人，但是“在晋代，许逊只是一介寒士”。从晋直至宋元时期，许逊经历了一个不断被建构乃至由人到神的过程，这一过程是伴随着附加于其身上的传说与“神迹”而实现的。

根据许真君“除蛟”、“换鸽”、“飞升”三大传说，明代史学家王世贞从实证的角度提出了许真君事迹的“五不可知”。综上所述，当时的政府没有提及，史书也没有记载，所以“不得而知”。同时，“五无”也表明，许逊的名气在晋南北朝时期并不明显，甚至一直到初唐。在唐代以前，许逊的文学是有记载的。目前只知道《许逊别传》和《幽明录》，可惜都已经消失了。不过后世流传下来的其他书籍的语录，还是可以窥见一斑的。

《艺文类聚》引《许逊别传》，记录了许逊七岁时候的一则事迹：

他七岁了，没有父亲。致力于负薪养母，孝敬父母。与寡嫂分田分桑，让位给良家，自己取之不足，不图利，母亲常常谴责他们:“无处讨饭。”小君笑着对妈妈说:“我希望妈妈能长命百岁。”

讲的是许逊儿时，父亲就已经去世，自己却要劳作养活母亲，和嫂子分田的时候，把好田留给了嫂子，自己却只要了一片荒地。母亲责备他说你这样下去以后要当乞丐了，许逊却说，惟愿母亲长寿。“很多年前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我被深深地打动，觉得祖师爷的所作所为无不体现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记者对南昌西山万寿宫净明道研究室主任熊国宝道长的采访中，熊道长也特别提到了这则故事对他的影响。而在多记魏晋时期志怪之事的《幽明录》中，许逊不但是一个精通道法的术士，还是一个不甘寂寞、参与政治的士人。此可见，许逊在两晋时期还是一个以孝悌和异术着称的人物。

虽然唐代以前的传世文献没有记载更多的许逊事迹，但大量资料表明，民间祭祀许逊是从他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许逊辞去县令后，四川泾阳人建立了泾阳寺。许逊死后，“徐贤庙”由族人在他们的故居建立。南北朝时，徐贤寺改名为“游行关”。

自唐初至宋元时期，是许逊形象建构的关键期。这一时期形成的一系列许逊传记，对许真君信俗提供了支撑。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有《许逊真人传》、《晋洪州西山十二真君内传》、《孝道吴许二真君传》和《旌阳许真君传》等。南宋罗浮山道士白玉蟾所着《旌阳许真君传》融合了唐末至南宋时期有关许逊各种传记的精华，是集大成之作。传中许真君的神仙形象更加丰满，叙述条理也更加清晰。此传的贡献在于，不但为许逊成为“神”提供了“天命”依据，即许逊成为“神”，不仅仅是官方钦定的结果，而是早有“天命”。而且，白玉蟾在“序”中还系统阐述了许真君崇拜的意义，即“为忠为孝，化行率土黎民；乃圣乃神，位正高明大使……功名成就，膺天诏而拔宅飞升”。

文学的建设是一回事，但人民群众对许振军的敬仰和敬仰绝不是一句“迷信”和“盲目”的话。对许振军的信仰是江西人对自己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社会习俗的回应。在古代农业社会，洪水是最严重的灾害之一。江西地处长江中下游，水系发达，河流纵横，湖泊水库星罗棋布。然而水患水患众多，对水患的体验和记忆使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引入宗教观念和道德观念，这也是夺取焦治水故事中根深蒂固的地理环境因素。到现在，每年农历八月初一，当许逊拔出家门飞上来的时候，都有几十万人聚集在南昌西山万寿宫的庙会上，祭拜许逊，祈求来年平安。

除了民间的文学建构，官方的认可和加持也同样重要。北宋徽宗政和六年，徽宗称在夜里梦见许逊，为他除妖治病，由此追封许逊尊号为“神功妙济真君”，确定了许逊在神仙界中的地位。

景明道之父

许逊拔宅升仙后，信仰许逊的人们以江西南昌西山为中心，他们重视中国传统的忠孝之道，主张靠个人的道德修炼，行善积德来达到修炼成仙。许逊的信奉者们通过在江西本省以及湖南周边地区的治水，为人治病、济世行善等等，获得民众的认可。

南北朝时期，许逊信奉风俗。唐代道士胡惠超写了《洪州西山十二真王传》。许逊以垂帘听政为中心的风俗信仰和他的“保持精神干净明亮的目的”开始逐渐为外人所知。“靖康之变”后，北方强大的武力威胁在南宋士人心中犹如浮云。人们迫切需要乞求神灵的保护，新南宋朝廷也需要臣民的忠诚。在这样的氛围下，清明路应运而生。周在江西省南昌市西山创建了景明忠孝路，尊称为景明路之父。其主要教义是“训八宝”，即“忠、孝、仁、善、忍、戒、勤、俭”。它的目的是践行忠诚、孝顺、诚实和谨慎等伦理道德，然后调整它的心态，使其一尘不染。

净明道由于提倡忠孝观念，一般认为是援儒入道，故又称净明忠孝道，而忠的本质也是孝，所以也可以称做孝道。净明道主张“以忠孝为本，敬天崇道、济生渡死为事”，在宋元两代乃至明清影响颇大。净明道研究者、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的许蔚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净明道在宋元之际又经历了一次重大的“断裂与建构”，经过元代改革后的净明道，由于力主“忠孝”、“成仙”而成为典型的儒道合一的、世俗化色彩浓厚的道派。长期以来，儒家非佛教与道教之出家为不忠不孝，而净明道讲究忠孝，与道教其他流派崇尚玄虚、消极避世不同，它要求其徒积极践行忠孝之道。“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人道不休，仙道远矣”，熊国宝道长介绍道，“我们净明道特别强调忠孝，对父母长辈要孝，对国家要忠”。

可以说，清明路起源于人们对许振军的信仰，逐渐从家族信仰扩展到地域信仰。宋元时期，江西南昌西山在吸收了传统的赋传道派和儒佛学说后，形成了“清净道法”。

万寿宫与江西福主

一般来说，宗教总有祭祀的地方。王安石曾说:“公对洪有功，洪民久敬。”许真君牺牲的地方是万寿宫。

对于南昌人来说，“万寿宫”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南昌市区内建有铁柱万寿宫，“文革”期间被毁，后来原址改建为“万寿宫商城”。“万寿宫商场”之于老南昌人，就好比王府井百货之于北京人。

南昌市万寿宫商场

前文提到，许逊之后，族人于其旧居所创立的“许仙祠”。到南北朝时，许仙祠改名为“游帷观”。两宋时期，因政府推崇道教，许真君崇拜受到了高度重视，“游帷观”的规制得到升格，于大中祥符三年改称“玉隆宫”。政和六年，宋徽宗诏令仿西京洛阳崇福万寿宫式样，重建“玉隆宫”，并亲书“玉隆万寿宫”匾额。

宋代西山万寿宫的繁荣，不仅是当时政府倾慕的结果，也与唐宋以来景明路的发展密不可分。唐代以前，许逊崇拜只是一种家族民间崇拜，徐贤庙也是黎族、徐氏等民族举行祭祀活动的中心。唐代，在政府对道教的支持下，民间信仰受到压制。唐高宗时期以来，以胡惠超为首的道士对许逊崇拜进行了一系列调整和改造。胡根据道观的要求，重构了垂帘观，并塑造了以为首的十二真君群体。

至宋理宗时期，西山万寿宫已是“典制尊崇，金碧壮丽，为东南祀典第一”。与此同时，以许逊为祖师的净明忠孝道有了进一步发展，成为一个具有成熟教义和教派特征的道教派别，西山万寿宫作为净明祖庭的地位得到了强化，并一直延续到元代。元至正十二年三月，红巾军进入江西，西山万寿宫内的殿宇被焚毁殆尽。入明后，尽管宫内的正殿曾于洪武元年得到重建，但此后一直处于衰败之境，直至万历年间方得到重建。这次重建始于万历十一年七月，万历十三年秋完工。此次重建还增加了奉祀道教最高神灵的三清殿。

明末清初，西山万寿宫因战乱进入衰落期。然而，自康熙时期以来，在江西地方各级官员的领导下，西山万寿宫逐渐复兴。清初，江西地方各级官员大力倡导和支持重建西山万寿宫，旨在重建社会秩序，加强道德教育。清代，西山万寿宫的发展经历了一个兴衰的历史过程。清初，由于江西地方官员尊重许真君的风俗信仰，提升了许真君信仰的合法性和正当性，西山万寿宫成为官方祭祀场所。

嘉庆三年六月，西山万寿宫内的许真君神像进行了重铸。为此，当地县令特地发布文告，强调许真君“久为江西阖属人民仰戴，童稚咸知”。由此，许真君信俗开始从区域信俗变为向全省共同的信俗，许真君也逐渐成为“江西福主”。嘉庆八年，江西巡抚秦承恩因西山万寿宫祈雨得应，奏请加封许真君为“灵感普济之神”，列入官方祀典，春秋致祭，进一步加速了许真君向全省之神的转化，强化了西山万寿宫作为官方祭祀之地的色彩。

今天的西山万寿宫

咸丰三年，南昌受到大平天国军队的进攻，江西巡抚张芾率领官员和士绅一同到位于南昌市区的铁柱万寿宫虔诚祈祷，后来南昌得到解围，清廷将次归功于许真君的庇佑。江西巡抚张芾所以奏请敕加封号并恳御书匾额。内阁奉上谕，加崇号以申虔敬，咸丰皇帝御书“诚祈应感”四字匾额，并于咸丰五年敬谨悬挂在正殿正中。在皇权的加持下，许逊成为江西的保护神，无所不能的福主，老少都敬奉，万寿宫香火鼎盛。这一时期江西省内的万寿宫如雨后春笋，数量增长迅猛。据统计，清代江西全境76个县共有万寿宫405座，而其中80%以上的万寿宫都是在清乾隆、嘉庆、道光、同治、光绪年间建立的。

随着许振军信俗政治地位的上升，士绅商人等社会阶层，凭借自身的政治优势和经济实力，介入西山万寿宫的各项事务，成为西山万寿宫的实际领导者和管理者。在这一过程中，每年8月在西山万寿宫举行的朝圣仪式吸引了全省各地的人们组成众多的香火组织参加，并开始充当新的社会力量，对西山万寿宫的历史产生了重要影响。

也是在这一时期，随着江西移民向湖广和四川的迁徙以及江右商帮的经商活动，万寿宫作为“江西会馆”，也迅速遍布全国。

徐振军对风俗的信仰在同年达到顶峰，但辛亥革命后，他对徐振军的崇拜活动逐渐冷却。此后，许逊崇拜在江西人主流话语中的地位不断下降，最终被定位为具有一定旅游开发价值的区域民俗。原因真的值得深思。

首先是民国以来江西实业不振、水旱频仍、农业生产破败再加上抗战爆发后，万寿宫遭兵火之劫，“原有富丽堂皇之西山万寿宫已颓垣断壁，残破不堪”，已经无法提供组织许逊崇拜活动所需要的基本场所。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民众既无地朝拜许逊也无足够的经济实力去筹措支撑许逊崇拜活动所必须的费用。

其次，皇权制度崩溃后，万寿宫失去了来自皇族的政策和财政支持。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的《祠堂存废标准》指出，祭拜许逊是一种迷信，并称之所以传承，是因为“古人的智慧未开，被风、雨、闪电的力量所摄，山、日、月之大，无避其祸，疑有明师之人……”这种口气从根本上抹去了政府继续参与支持许振军朝拜活动的可能性

几方因素的掺杂和裹挟下，曾经的“江西福主”许真君从主流话语中慢慢淡出，甚至当生长于南昌的笔者询问自己同龄同乡的九零后，竟也几乎都无闻许逊之名。但在民间，在赣北农村的鄱阳、都昌、湖口、余干、奉新、丰城、高安、安义等地，对于许真君的尊崇却顽强地存续着，在每年的农历八月初一许逊拔宅升天、鸡犬皆仙之日，“远近数百里之男女、分赴西山旧居及省内万寿宫进香者络绎不绝。自七月三十日通宵达旦、城门不闭，至初一日尤异常热闹，甚有一步一拜、三步一拜，名烧拜香者不知凡几”，这一景象以及万寿宫的庙会，即使在抗战时期依旧存续不绝。虽然万寿宫的庙会和许真君崇拜在建国后一度趋于沉寂，但在八十年代后又再度复兴，每年的庙会期，附近地区前来进香者有数十万乃至百万计。在被不被官方认可大半个世纪后，万寿宫庙会和对许逊的信俗是如何存续并适应现代性的种种压力与挑战的，这又是另一个值得书写的故事。

万寿宫全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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