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和王小波 李银河忆王小波:我和他就是一个男版灰姑娘的故事
社会学家李银河近日出版自传《活过,爱过,写过:李银河自传》修订版,新增5万字,特别增加了与年轻读者互动的内容,选取青年人普遍关心的有关婚姻、家庭、性的问题,逐一回答。本站经出版社授权刊发节选。
1980年,李银河和王小波
大学毕业后,我在《光明日报》工作,出去是记者,回来是编辑。其间我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在近现代落后挨打的文章,为此在资料室里狠查了一阵资料,文章发了几乎一整版。后来我到上海去出差,突然发现很多单位都把我文章中的那批资料以不同的形式挂在墙上:直方图、饼型图,花里胡哨。我估计是上海的某个部门把这批数据发给了各单位,让他们搞现代化教育了:当时,“文革”刚刚结束,百废待兴,现代化是当时全国最具号召力的口号。我就是在这一年认识王小波的。我在一个我们都分别认识的朋友身上看到了他的手稿小说《绿毛水怪》,我心里有了这个人。虽然他是一个“绿毛”的“水怪”,第一眼看上去有心理上的不适,但小说中出现的小博美丽的灵魂对我的灵魂有很大的吸引力。《绿毛怪》,王小波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
严格来说,《绿水毛怪》这本手抄本小说是我和小波的“媒人”。小说写在一个有漂亮封面的横格本上,字迹密密麻麻,左右都不留空白,讲述了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恋情。虽然它还相当幼稚,但是其中有什么东西却深深地拨动了我的心弦。在小说中,有一个陈晖和尧尧谈论诗歌的情节:白天下了一场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没有风,结果是起了雨雾。天黑得很早。沿街楼房的窗口喷着一团团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银灯在半天照起了冲天的白雾。人、汽车影影绰绰地出现和消失。我们走到10 路汽车站旁。几盏昏暗的路灯下,人们就像在水底一样。我们无言地走着,妖妖忽然问我:“你看这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我抓住领带开始写我的诗,并马上读了出来。你知道,我根本不认为我有任何诗歌天赋。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尧尧说:“很好。走在人行道上怎么样?这昏暗的路灯怎么办?”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底部,从一个月亮走到另一个月亮。”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小波的诗人才华。虽然他后来很少写诗,多写小说和散文,但他有诗人的气质和才华。但是,让我当时爱上他的,可能不是他写诗的能力,更多的是他的诗。小说中另一个让我感到诧异和惊恐的细节,是主人公热爱的一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不大知名的书《涅朵奇卡· 涅茨瓦诺娃》。小波在小说中写道:“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它的前半部。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着。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看到《绿毛水怪》之前,刚好看过这本书,印象极为深刻,而且一直觉得这是我内心的秘密。没想到竟在小波的小说中看到了如此相似的感觉,当时就有一种内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幻想家,他们的幻想遇到了冷酷、颓废、肮脏的现实,与现实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终只能以悲惨的结局告终。作品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神经质的特点,有些地方过于强烈,让人难以忍受。书中,尼多·奇卡和卡加之间的爱情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还记得两人亲吻打肿嘴唇的情节。这是一个关于《爱的种子》中两个小女孩之间温暖纯洁的爱情故事。小波在《绿毛水怪》中以男主人公的第一视角写道:我坚信尧尧是卡佳公主,我最亲密的朋友。唯一遗憾的是她不是小男孩。我告诉了尧尧,但她抱怨我不是女孩。因此,我们认为我们无论如何都是朋友,并将永远是朋友。我与《绿毛水怪》产生强烈共鸣,自此对小波有了“心有灵犀”的感觉。记得我当时心中暗想:这是一个和我心灵相通的人,我和这个人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什么事情。我的这个直觉没有错,后来我们俩认识之后,心灵果然十分投契。第一次见到王小波,我和我们共同的朋友一起去他家,向他父亲请教学习。我曾留下一颗心去看王小波是谁。乍一看我觉得他够丑,心里有点失望。后来刚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因为觉得他丑就分手了,尤其是和初恋比起来。那一次,肖波气得半死,写了一封非常恶毒的信,这让他很生气。记得信的开头列了很多酒名,说:“可以闻二锅头、五粮液、竹叶青等。从这信纸上。如何解决你的后顾之忧,只有杜康。”后来,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很生气。他说:“你没那么漂亮。”结打开了,我们又好了。在一封信中,小博还找到了一个帖子账号。他说:建议以后男女谈恋爱的时候戴墨镜。李银河和王小波
王小波凌厉的攻势是任何人都难以抵御的。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也是第一次单独见面。地点是虎坊桥光明日报社我的办公室,借口是还书。我还记得那是一本当时在小圈子里流传的小说,是个苏联当代作家写的,叫作《普隆恰托夫经理的故事》,虽然此书名不见经传,但在当时还是很宝贵的。小波一见到我,就一脸尴尬地告诉我:书在来的路上搞丢了。他把书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我心想,这人可真行。后来我们开始聊天,当然更多的是文学。正说着,他突然问:“你有男朋友吗?”我当时刚和初恋情人分手,我如实告诉了他们。他的下一句话差点吓到我。他说:“你觉得我怎么样?”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他的话不仅表现出了一点流氓的味道,还表现出了他咄咄逼人的自信和无与伦比的纯真,这让我立刻注意到了他。小波这个人,浪漫到骨子里,所以他才能对所有世俗所谓的“条件”不屑一顾,直截了当凭感觉追求我。我们开始正式谈恋爱了,虽然从世俗的眼光看,一切“条件”都对他相当不利,我们俩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大学毕业,他初中没毕业;我在报社当编辑,他在一个全都是老大妈和残疾人的街道工厂当工人;我的父母已经“解放”恢复工作,他的父亲还没平反;我当时已经因为发表了一篇被全国各大报转载的关于民主法制的文章而小有名气,而他还没发表过任何东西,默默无闻。但正如肖波后来所说,所有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堂缔结的。经典的浪漫故事都是关于两个人的不同。否则,什么是浪漫?我和他是一个男性灰姑娘的故事。早就知道我的灰姑娘天生丽质,有一颗无比敏感美丽的心,也是一个文学天才,迟早会脱颖而出。聊了一会儿恋爱,我问小博,你觉得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作家?他仔细想了想,说:“一等半。”当时他不是特别自信,所以有一次他问我:“以后失败了怎么办?”我想象着未来,对他说:“就算不行,也只有我们幸福的生活就够了。”听到这件事,他松了口气。后来,小波发起情书攻势,在我到南方出差的时候,用一个大本子给我写了很多未发出去的信,就是后来收入情书集中的“最初的呼唤”。由于他在人民大学念书,我在国务院研究室上班,一周只能见一次,所以他想出主意,把对我的思念写在一个五线谱本子上,而我的回信就写在空白处。这件轶事后来竟成了恋爱经典——有次我在电视上无意中看到一个相声,那相声演员说:“过去有个作家把情书写在了五线谱上……”这就是我们的故事啊。我们很快坠入爱河。记得我家住在城西,经常去颐和园。昆明湖西岸有一处僻静之地,是一座草木葱茏绿荫的荒岛。我们喜欢山坡上的比赛。这个岛被我们命名为“快乐岛”。不幸的是,后来岛上建造了一座高级住宅,该住宅被关闭,不再允许游客进入。小博去世后,一群年轻的朋友约我出去旅游,其中一个告诉我,小博的绿毛怪和他在一起。我真是喜出望外:它还在!我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它。
李银河着,《活过,爱过,写过:李银河自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