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演讲 莫言演讲录 河流与文学
莫言被授予迭戈波塔莱斯大学荣誉博士学位
尊敬的校长、老师和同学们:
谢谢你授予我荣誉博士的称号。这个称号并没有增加我的知识,但是它可以给我的衣柜增加一件医生的长衫,这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是我的第十二个荣誉博士学位。也许,一百个荣誉博士学位比不上一个真正的博士学位,就像一百条干涸的河流,一条丰水的小河。我老了,但我还在努力学习,这样我就不会被时代甩得太远,这样我就能离真正的医生更近一点。
小时候误以为我家后面的那条河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后来跟着民工队挖拓宽了一条横跨胶东半岛的胶莱河,才知道胶莱河只是胶莱河的一条支流,全长不到100公里,流域面积近600平方公里。从数字上看,确实是国家地图上可以忽略的一条小河。后来当兵离开了家乡,去了很多地方,遇到了黄河长江,才意识到我家后面的河真的太小了。
我热爱河流,对这方面的知识很敏感。然后我们知道世界上最长的河流是非洲的尼罗河,而南美洲的亚马逊河水量最大,支流最多,流域最宽。想想它的1.5万多条支流,200公里宽的河口,水量占全球河流总水量的20%,让我兴奋不已。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自从知道了这些,我就有了一个梦想,那就是去南美,看看亚马逊河,看看亚马逊河从哪里入海。
2014年fifa世界杯,我看了最后一场比赛,也就是阿根廷和德国争夺冠军的比赛。我的立场无疑是站在阿根廷这边的,因为阿根廷是南美国家,南美有亚马逊河。看完比赛,我有点失望,因为阿根廷输了。很多阿根廷球迷在街上哭,当然也有很多德国球迷在街上笑。我只是有点失望,因为我此行的根本目的不是看球,而是看亚马逊河。
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飞往马瑙斯。一家中国媒体在那里给我安排了一个旅游项目,让我乘船在亚马逊河漂流一周。在飞机上,我透过舷窗看到了亚马逊河。如此多的曲折围绕或分割着这片郁郁葱葱的绿洲。我从空俯瞰过几条大河,但没有一条像亚马逊河那么壮观美丽,那么充满活力。
接下来的一周,我晚上睡在船上,白天随船沿河航行,或者乘坐小船探索热带雨林,或者参观原始部落,或者去钓食人鱼或捕鳄鱼。日程安排丰富多彩,新鲜感让人眼花缭乱。只见华丽的鹦鹉栖息在树上,巨大的蟒蛇挂在树上,粉红色的河豚跃出水面,鳄鱼张着大嘴晒着牙齿,猴子在树梢追逐跳跃,鳄鱼和野兽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许多珍稀植物,孩子们赤脚在泥里玩耍,土著居民钻木取火,还有殖民者建造的豪华庄园。我还听到了鸟儿的鸣叫,野兽的嚎叫,人类的呼喊和歌唱。我还闻到了森林、河流、植物和动物的浓郁气味。在这些气味中,浩瀚河流的气味是最令人感动和难忘的。
船上有四十多名游客,来自世界十几个国家。一对阿根廷农民的父子和我成了朋友。我们品尝了丰富的食物,喝了各种鸡尾酒,一杯接一杯。他们了解博尔赫斯,阅读他的作品,并为自己的国家有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而自豪。甲板上头发花白的老水手弹着吉他,用苍凉的声音唱着民歌。我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我大概感受到了他唱歌的内容或者他通过唱歌表达的情感。我坐在他对面喝着啤酒,看着他的眼睛和脸。据说他是印第安人和土著人的后裔。他怎么能不歌颂自己部落和祖先的记忆呢?血与火,刀与枪,屠杀与奴役,革命与反抗,死亡与爱...无数的日子就像大树的年轮;无数的情感通过歌唱传递下来。当然,我的眼睛也与船舷两侧的浩瀚河流并排。这么多的水,这么多的水,汇聚在这里,成为孕育万物的母亲河。河流,地球的血管,网络分布。它有生命;没有它是荒凉的。河流是文明和文化的源头,也是文学的源头。
漂流在亚马逊河上,我想起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卢埃萨、胡安·鲁尔福、阿莱霍·卡彭蒂埃、安吉尔·阿斯图里亚斯、巴勃罗·聂鲁达、豪·路易斯、博尔赫斯、胡里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特斯、伊莎贝拉·阿连德、罗伯托·博拉诺...很多次。我读过很多拉丁美洲文学,但我知道我所读的只是拉丁美洲文学的一小部分,但正是这一小部分让我感到震惊和鼓舞。
在亚马逊河漂流的那些日日夜夜,我常常回想起多年前,我坐在炕上,透过后窗看着蛟河的洪水向东滚滚而来。那时候我十几岁,因为脚痛,只好坐在炕上。倾盆大雨没完没了,好像漏了一样。有新的洪峰来临的消息,通过挂在墙上的小喇叭传来,带来恐慌和兴奋。村里所有的成年人都去了河岸。他们提着灯笼和铁锹,在河堤上巡逻,观察,随时准备堵漏抢险。后来连老人小孩都去了河堤,因为河堤一旦决口,在河堤上比在村里安全。当时,村里所有的房子都被土墙和草顶覆盖,在洪水中会瞬间倒塌。雨太大了,土地已经被水填满了。只要在地下挖一个小洞,水就会出来。邻居家不时传来倒塌的噪音。牛羊挣脱缰绳,甚至跑到河岸。他们的身体在颤抖,因为他们感觉到了危险,他们尽力靠近人们。也许他们觉得依靠人才是安全的。所有的鸡都飞到树上,但只有鸭子和鹅在院子里游来游去寻找食物,没有任何担心。院子里的积水里有鱼虾。没有人知道这些鱼虾来自哪里。院子里有一些马蹄铁大小的蟾蜍在爬行和捕食。他们用恶毒的眼神盯着树枝上的蝉,它们像变魔术一样掉进嘴里。忆及此,我不得不提到古巴牛蛙,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老东西。当时,为了改善人们的生活,中国当局从古巴引进了牛蛙。我们村附近的国营农场蛟河农场承担了牛蛙的驯化工作。然而,由于管理不善,牛蛙逃脱了。地势低洼、潮湿多雨、沼泽池塘密布的高密东北乡,成了这些逃亡牛蛙的天堂。它们很快繁殖成灾难,当地的土蛙成为它们的食物。每天晚上,牛蛙的大声叫声让高密东北的人们难以入睡。前年,我写了一首关于古巴牛蛙的诗:
青蛙,生命的图腾,繁衍的象征。它与水和河流密切相关。它跳上一张白纸,成了小说的封面。
我坐在炕上,焦急地看着河水泛滥。在我看来,河里的水似乎比河堤还高。我看见洪水向东奔流,像一群群披着鬃毛的野马。多年后,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来我的旧居做客时,他说自己在想象洪水像野马一样奔腾。他读过我的很多小说,描写的是像马一样的波涛,出自我早期的短篇小说《秋水》。这是我80年代初的作品,也是这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文学地名“高密东北乡”。现在,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和威廉·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它已经成为文学研究者写的一个成语。我受到了他们的影响,这是必须承认的;毫无疑问,加西亚·马尔克斯受到了威廉·福克纳的影响。
坐在游轮上,看到夕阳把亚马逊河映得血红一片。不时有大鱼跃出水面,成群的水鸟在水面上飞翔。我回想起蛟河决堤的那个下午。起初,河岸上响起了急促的锣声,伴随着人们的喧闹声。坐在炕上,只见河水似乎比河堤还高,凝重而辉煌,如同铁水。银行倒闭了!如果村里的银行坏了,村子会在一瞬间被摧毁,我会被压在房子里,或者随波逐流。当我五岁的时候,我在没有老师的情况下学会了游泳。只要村后有河,村里就不会有不会游泳的孩子。虽然孩子们每年都会被淹死,但他们仍然会去河边洗澡、抓鱼和游泳。掌握水中生活的技能是人类的愿望和追求。游泳技术高超的人在农村普遍受到尊重。游泳技术优秀的孩子一定会成为孩子中的王者。我见过骡马过河,牛羊过河,猪狗过河。在我认识的动物中,猪是最好的水生动物,其次是马;羊是最差的用水者,其次是狗。这些动物的游泳技术也是自学的,这些知识都是我的文学资源。
后来,我得知那天下午村子后面的河岸有危险。正当村民们奋力抢救时,几个少年打开了村外的河堤。河岸上的黄土已经被打肿了,只要打开一个小缺口,洪水就会冲出去,一个宽阔的溢洪道瞬间就被冲走了。就这样,村子得救了,但村外的庄稼、古巴牛蛙养殖场、匈牙利羊场和保加利亚养鸡场都被淹了。此后牛蛙在高密东北泛滥成灾,成为外来欺凌物种。
这些与水和河有关的童年记忆,已经写进了我的小说,或者说构成了我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
前面提到的文章《秋水》是我的文学王国“高密东北乡”的开篇之作。它讲述了一男一女在被洪水包围的山上养育后代的故事。这是我的文学的无意识起源。然后我写了一系列关于河流和洪水的小说。一边听着老水手在亚马逊河的游船上唱歌,一边回忆起我著名的小说《透明胡萝卜》中,老铁匠晚上在铁匠的灶台边唱古老民歌的情节。老铁匠的原型是我的师傅铁匠。十二岁那年,在泄洪闸工地给铁匠师傅当学徒。所谓“泄洪闸”,就是在河岸上修建一个有十二个涵洞的闸门。当洪水暴涨,影响村庄安全时,将泄洪闸上的闸门掀起,让洪水排入堤外洼地,从而保护村庄。建造防洪闸的想法来自我自己的例子,比如打开河岸,淹没国有农场,留住村里的朋友。当然,因为他们淹没了国营农场,都被调查了,但他们都拒绝承认自己打开了河岸。
在这部小说中,我描述了河边神秘的夜晚,和一个感到不平凡的孩子。他可以听到气味,看到声音,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身体疼痛。他是一个黑精灵。虽然我不是他,但他的形象里有我的人生经历。至少,和我一样,他在河边的桥口听着老铁匠的歌声,被蓝色的火映着:
.....你不要念三年共眠,如云如雨,一片恩情,如粪土。奴隶扇你夏夜,冬夜暖你脚,怀里甜瓜,肚子里火炉。你是一个拥有一匹好马和一千英亩肥沃土地的高级官员,抛弃了我的家庭,我是恶业的奴隶...
这些歌词和中国传统戏曲里的歌词很像,似乎在诉说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对出轨男人的抱怨。曾经有人问我这些歌词来自哪部歌剧。我说他们没有出处,我胡乱写的,小说里的人物自由唱。其实他的歌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语气,这样一种发自内心深处充满命运的悲凉语气,能让人感受到人类不可抗拒的力量,如时间的流逝,河流的奔流,生命的轮回等等。亚马逊河游船上的老水手与我家乡开桥的老铁匠的歌声息息相关,也是我小说中的老铁匠。这种悲观而富有哲理的歌唱,是人与自然融合的歌唱。这种演唱不需要歌词。在我的家乡,有人可以不用语言就能唱歌。他只用几个简单的音节,用变化多端的声调翻来覆去,然后展示生活的全部内容。
马尔克斯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手和脚上有蹼膜的孩子。他是我的小学同学。这样的人物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人物非常相似。20世纪60年代,我的家乡雨量充沛。不仅蛟河滔滔,很多洼地也成了池塘。这时,一位从省城降级的游泳运动员担任了我们的体育老师。这位老师会各种泳姿,但她最擅长蛙泳。据说他是省蛙泳纪录的创造者。我们河边的孩子会游泳,所以我们极其鄙视想教我们蛙泳的体育老师。但是当老师向我们展示他在水中的游泳技术,尤其是蛙泳技术时,我们都互相钦佩。唯一拒绝的是我们的同学,他的脚上和手上都有网膜。他提议和老师竞争,虽然最后输给了老师,但老师非常欣赏他的游泳天赋。在老师的精心培养下,我们同学很快就获得了县、区少年蛙泳比赛的冠军。老师说他的成绩可以和省里的成人冠军竞争。正当他和他的老师渴望参加省运动会时,一封报告信取消了他的资格。报告的内容是我同学手脚之间的蹼膜。在信中,记者恶意地说:“在蛙泳比赛中,人们与青蛙竞争是不公平的。”因此,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我的同学和我们的老师面前:如果你想参加比赛,你必须移除网页;如果不撤网,只能退出比赛。经过再三考虑,我们老师出钱给我同学去医院做了手术,可惜的是,我同学去掉网膜后,游泳技术全没了。这是一个马尔克斯的故事,在我心里沉睡了很多年,直到去年才写出来。
是的,我想到了这位同学和他在亚马逊河游船上被截掉的蹼膜。如果不是记者的麻烦,我的同学有可能成为世界冠军。既然这部网络电影根本不影响他的生活,还赋予了他神奇的游泳能力,为什么要剪掉呢?从同学们手脚上的蜘蛛网,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拖着猪尾巴的婴儿。这个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形象阻碍了所有作家向这种类型的故事前进。我们不可能写得比他好,所以不要写得更好。这也是我把这位同胞出生的小学同学的故事搁了三十多年才勉强写出来的原因。但是我再也写不出关于我邻居的故事了。邻居一直是单身。据说他多年前结过一次婚,但新婚之夜后就走了。离婚的原因是保密的。很多年后,当我开始写小说时,我终于用一瓶好酒和一支好烟交换了他的秘密。原来新娘有尾巴。我邻居对他一夜新娘尾巴的描述很生动,很多细节都远胜于马尔克斯所描述的,但不管这个故事有多精彩,如果写出来,都会被认为是对马尔克斯的拙劣模仿。
我乘坐的游轮好像在睡梦中航行。我想当然地认为它正驶向大河的入海口。一眼看不到边的河流,会在某个清晨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让我多年的梦想成真。我确实看到了水和天交汇的场景,水面和海一样宽,但距离马瑙斯只有几十公里,而马瑙斯只是几条支流和亚马逊河主航道的交汇处。无论你看哪里,都有广阔的水域,只有深绿色的线,这表明它是热带雨林的边缘。在这样的时刻,我自然会想起威廉·福克纳的小说《老人河》、逃亡的奴隶、滚滚的密西西比河洪水、在洪水中挣扎游动的动物,以及肥硕的鲶鱼。当然,我也想到了马克·吐温和他的名著《汤姆·索亚历险记》,以及在密西西比河当过水手的作家《哈伯格·芬历险记》,他写这条河的时候自然得心应手。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关于河上发生的事情的故事。我也回想起我2005年写完的小说《生死疲劳》。这部小说有几章描写蛟河。蛟河在我早期的小说中只是一条小河,但在我1996年出版的小说《大胸肥臀》中,它却变成了一条波涛滚滚的大河,与长江相似,但比亚马逊河更窄。在我的小说《丰乳肥臀》里,蛟河的水面已经有两公里宽了。游击队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到另一边。河面上,枯枝和动物尸体漂浮着。在我的小说《生死疲劳》里,河很宽,我看不到对岸。我让一头巨大的野猪带着一头母猪以惊人的速度顺流而下。最后,我让他们像飞鱼一样离开水面,直接飞向月球。当然,这些都是想象和梦想,但想象必须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而梦想也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在湍急的河水中顺流而下的经历,我真的写不出小说中这些奇特的场景。
虽然没有看到亚马逊河的入海口,但是看到了几条支流和亚马逊河主航道的交汇处。几条不同颜色的河流形成了明显的界限,逐渐混合在一起,有自己的颜色和气味,有自己的文化和记忆。你从山上来,我流过森林,最后汇成一条大河,进入大海。这种形式和内容类似于人类文明的交流和发展。在这短暂的水上漂流之旅的最后一个晚上,餐厅提供的免费食物和饮料格外丰富精致。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跳舞,舍不得走。我和阿根廷父子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保持着联系。五年过去了,他们过得怎么样?当时我也以为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拉丁美洲,没想到第二年又来了拉丁美洲。没想到,四年后,我第三次来到拉丁美洲。上次在秘鲁买的羊驼毛外套,挂在衣柜里已经四年了。我从来没有穿过它,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船上的人知道我作为作家的身份,他们让我做一个简单的演讲。我说:五湖四海的朋友们,中国著名的戏曲《白蛇传》里有两句著名的歌词,叫做“十年同船练,百年同眠”。这两句话讲的是人的命运。茫茫人海中,只有我们在这条船上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所以我们应该珍惜它。
《白蛇传》讲的是人和蛇变成美女相爱结婚的故事。命运发生在水上。没有水,就没有河。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河流,就没有浪漫和爱情。相信亚马逊河中流传着很多类似的故事,是拉美作家共同的文学资源。
故事发生在船上,这已经成为文学的经典模式。这样的小说有很多,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迷宫里的将军》和《霍乱时期的爱情》。马格达莱纳河是哥伦比亚的一条大河,与亚马逊河没有关系,但我一直认为它是亚马逊河的支流。南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在船上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这次航行是他人生历程的标志。他的记忆镶嵌着河中的波浪和岸边的风景,就像用各种颜色的丝线编织了一条长长的地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另一部代表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是30多年前看的。2016年暑假,我花了一周时间从头到尾仔细阅读。我觉得书中最精彩的一章,是《不要忘记你的主动心》里阿里扎和费尔米纳在暮年的河中船上的浪漫之旅。这是世界文学中罕见的描写。两位老人之间激动人心的爱情就像灿烂的夕阳照亮了天空空。
《蛙》,莫言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我必须称赞我的小说《青蛙》,它在中国社会变革中发挥了微妙的作用。这部小说以做了几十年妇科医生的舅妈为原型,描述了她的生活,尤其是她在中国计划生育运动中的角色,以及她的痛苦和矛盾。小说的高潮发生在河上,浩瀚的河水,汹涌的洪水,载着孕妇逃跑的木筏,载着大妈追赶孕妇的摩托艇。阿姨的摩托艇最终赶上了木筏。但这时,木筏上的孕妇已经开始分娩了。我姑姑作为妇科医生的职业道德和作为计划生育干部的职责忠诚在她心里展开了微妙的斗争。最后,人性战胜了她的责任。姨妈伸出手对垂死的女人说:“这不是爪子,这是产科医生的手。”
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不是要揭露计划生育过程中的黑暗,而是要塑造一个以姨妈为原型的妇科医生形象。但恰恰是因为我从人物塑造上,才使得姑姑这个形象具有了真实感和说服力。因此,小说出版后,引起了广泛关注和阅读热潮。几年后,在中国实行了30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被废除,自由生育成为现实指日可待。我听很多人跟我讲过小说《蛙》在推动取消独生子女政策中的作用。我不置可否。这当然不是谦虚,但我真诚地相信,影响一项具体政策的,只是一些小说的副作用。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的作用是影响人们的心灵,当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巨大的困惑、棘手的问题和不可逾越的障碍时,为他们提供一种安慰和一种慰藉
我坐在亚马逊河的游船上,一直萦绕心头的是家乡干涸多年的蛟河。从源头到下游都干涸了。河床上覆盖着绿草或砂石。虽然政府花了很多钱在河的两岸建设了很多景观,但是一条河两岸的景观一定要靠这条河才能美。干涸的河流是地球上最丑陋的地貌,干涸的河流两岸的美化就像是在补尸体。我们期待着水和雨,但就是不下雨。很多地方都下雨,包括我们邻近的县,但是蛟河流域就是不下雨。去年,我们周围的几个县市下着倾盆大雨,水库泛滥,河流决堤,洪水泛滥,但我们县没有下雨。我站在干涸的河底,仰望天空空,苦苦思索不下雨的原因,却想不出原因。我真的很怀念六七十年代的蛟河,怀念我在小说中极度夸张地描写的滔天蛟河。我羡慕住在亚马逊河两岸的拉丁美洲作家。如果你的河里有水,你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不会枯竭。
家乡的河流变成了干涸的河流,家乡的文学朋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都是你的错,因为你写了一本名为《干涸的河流》的小说。当然,我不赞成他们的批评,因为除了写《死河》之外,我写的更多的是这种河水汹涌甚至泛滥的场景。我相信天堂有轮回,万物皆有轮回。相信干涸了30多年的蛟河,将迎来雨水丰沛、汤汤丰盛的新周期。如果河中有水,两岸投入巨大的景观是否仍是原来的形态,那些宏伟的建筑是否经得起雨水的洗礼和河水的浸泡,也将展现真相。一条有水的河流会改变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包括人的外貌、气质和思想。
我在等待新周期的到来,但我的等待应该是积极的。我会用我的意识向亚马逊河借水,让我的文学之河充盈起来。不,我不需要借水。简单地说,我把这条浩浩荡荡的亚马逊河想象成我的家乡河。这是我的河流。它会给我灵感、启发和信心,就像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给读者一样。
本文为作者2019年8月6日在智利迭戈波塔莱斯大学的演讲,发表于《上海文学》2020年5月刊,图片由作者提供。
微信编辑:刘鹏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