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涵 一个家庭的漫长告别：四川女医生自杀481天后

北青曾经很深

记者/魏晓涵实习记者/张

编辑/宋建华

一家三口的合影

如果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安岳将度过36岁的人生，有一个8岁的女儿，和丈夫一起把4个老人从青海抚养到四川，在生活节奏缓慢的德阳市做一名体面忙碌的儿科医生。

然而，这一切在2018年夏天戛然而止。8月25日下午，她告诉家人，她出门有事。她独自开车出小区，在车里吞下500片扑尔敏后死亡。原因是安玥与一名13岁男孩在游泳池发生争执后，丈夫吴菲在游泳池殴打孩子，随后监控视频被对方家长放到网上。安玥和丈夫吴菲的个人信息也被曝光，无数辱骂声此起彼伏。看到与对方调解无果，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痛苦不会随着生命而结束。失去女儿的母亲，失去妻子的丈夫，无知的孩子舔着自己的悲伤。安岳以前是这个家的粘合剂，现在粘合剂失败了。除了悲伤，生活还在继续，被撕裂的家庭面临着更复杂的困难。他们需要学会如何与痛苦说再见或与之共存。

游泳池纠纷发生时的监控截图

游泳池里的事故

冬天，德阳笼罩在阴沉的雾霾中，持续了好几天。吴菲被困在沙发里，脸色憔悴。在妻子刚刚出事的几个月里，这个将近一米八的西北男人瘦了将近三十斤。一年半后，当他提到妻子去世前几天的经历时，他还在瑟瑟发抖。他拿出烟盒，匆忙地敲了敲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抖落，两个小时内掐灭了六个烟头。

安岳死前不让他抽烟。几年前，因为心肌梗塞，吴菲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所以他戒烟戒酒一段时间。妻子死后，她抽烟更凶了，酒成了助眠剂。晚上，各种各样的想法涌入她的脑海，造成一片混乱，“不喝点酒我睡不着”。在记者的簇拥下，吴菲再次回忆起妻子去世的细节。他苦笑了一下，“每次采访都像被审问”。

从争执到安岳自杀，相隔只有五天。尽管多次回忆起那些日子的经历，吴菲仍然想不通他的妻子是如何陷入困境的。

一切都始于游泳池里的一次小碰撞。去年8月20日晚，安岳一家三口去家附近的酒店游泳。夏天许多人挤在游泳池里。在同一泳道，安岳与当时13岁的男孩小宇相撞。小宇和另一个男孩面对着安岳。靠在游泳池边的吴菲看到小宇朝妻子吐口水，冲过去把小宇的头按进水里，用手打了他的脸。

小宇的妈妈来了，进了更衣室。这时，安玥正在和女儿一起洗漱，这时从小宇妈妈身边进来另外两个女人，几个扭打在一起。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吴菲只记得当他走出更衣室时，双方都受伤了，他的妻子看起来更严重了。他“当时很生气”，想去理论，却被妻子抓住了。

那天晚上在警察局，吴菲意识到他面对的男孩只有十三岁。如果调解不成，你可能会因“殴打未成年人”而面临行政处罚——拘留和罚款。他觉得自己先犯了错，所以选择道歉，妻子的伤没有调查。

当被警方询问时，两个男孩说他们“接受”了道歉。吴菲听到大人们问孩子们，问他们想要什么。警官问了孩子们两次，什么也没说。这时，孩子的妈妈站起来，想多说几句。吴菲接过话:“对不起，我叔叔只是太爱我阿姨了。”话还没说完，“对方炸锅了”。当晚，夫妻俩在派出所一直呆到凌晨两点，直到民警告诉他们，“没有调解，对方已经走了。”。

吴菲记得，整天受伤的妻子总是劝他:“没什么，都是皮外伤，算了吧。”。在亲朋好友的印象中，安岳一直是一个温柔的人，说话轻声细语，几乎不与人发生冲突。当晚回家后，夫妻俩没有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已经回到青海老家的安妈妈也被保密。在吴菲看来，这只是一场邻里纠纷，很快就会过去。

然而，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第二天，男孩的家人首先去了安岳医院和吴菲工作的公共服务部门，要求开除他们的党籍和公职。当晚，泳池的监控被对方家属上传到网上，随后夫妻俩的家庭住址、姓名、工作单位、联系方式和身份证照片被泄露。

德阳这个小城市藏不住秘密。信息从德阳一些微信群传到微博，网上传来谩骂。吴菲的战友郭明曾经看到，有网友说要去医院挂安岳的号，看看是什么医生这么狠毒，打孩子。

安岳和他的妻子已经谈论这件事好几天了，他们已经想了无数的办法试图平息这场风暴。去报警立案，警察说管不了；找中间人联系男孩家调解，对方的时间一直没定；我咨询了律师朋友，想通过媒体解释一下。虽然警方建议不要采访，但安岳还是忍不住在派出所旁边的茶馆里和记者聊了两个小时。吴菲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报道，以免引起舆论激化矛盾。

精神压力太大了。当时，安岳每天睡不好觉，经常哭，在派出所门口哭，在面试时哭；夫妻俩怕影响孩子，所以每天下班都不敢回家。在楼下车里讨论对策的时候，她也哭了。吴菲的心情也不好。当时两个人一碗面得吃一个小时。

似乎没有出路。看到在可预见的将来事情会继续拖延，安岳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当天和她约好一起吃饭的闺蜜江晨等着她的微信语音，安悦用断断续续的哭音告诉她，“我睡不着，一直睡不着，我想安静一会儿，让我睡一会儿”。

最后一次，她给调解纠纷的张警官发了一条短信:“张警官，对不起，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要对整件事负责，一条命够不够一个人的心理创伤？”

安岳埋葬的墓地

最后一根稻草。

安岳被埋在离家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安的母亲会时不时地沿着山路去墓地和她唯一的女儿聊天，就像母亲和女儿在去世前每天都会做的那样。只是现在我女儿不会问了，妈妈，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是否不开心。只有墓地流传的佛经在我耳边。

安的妈妈呆在家里太难了。每个角落都有她女儿的痕迹。她的结婚照，母亲节给自己买的衣服，单位读书比赛的荣誉证书，甚至她八岁的孙女都有她的影子。和女儿有关的回忆，她一直摸不着，提到就热泪盈眶。

死亡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在事发前没有人注意到任何异常，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姜晨。她是安岳在德阳十年的朋友。直到安岳自杀的前一天，她才从网上的新闻推送中猜到，她的朋友遇到了麻烦。晚上9点，她打电话给安岳，约好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饭，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做点什么了。然而，在这顿晚餐之前，在镜湖附近发现了吞下这药的安岳。

谁也说不清压垮安岳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在这五天的患难中，安岳除了咨询律师朋友外，几乎没有向身边的任何亲戚朋友倾诉，包括从青海回来的母亲。

每天，安的妈妈看着忙碌的女儿在出门前用遮瑕膏掩盖脸上和身上的疤痕。她很焦虑，想冲出去和对方争论。“我很心疼，我从小就没打过她。”女儿和女婿安慰她说，放心吧，我们自己解决，叫她照顾孩子。每天，夫妻俩躲在楼下的车里，讨论到很晚。

事后亲友仔细回忆分析，似乎有一些隐藏的信号。

自杀的前一天晚上，安岳和吴菲坐在楼下的车里，安岳又哭了。她担心调解不成，需要拘留丈夫进行行政处罚。她提议回青海老家。在闺蜜蒋晨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她这么说可能是因为实在受不了。”

事发当天，安岳在帮女儿填写学校登记表时，突然对安的母亲说:“常家的家境不好，帮我照看孩子吧。”填完表格后，她独自坐在房间里看手机。安的妈妈给她打了三次电话，安岳没有出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安的妈妈听到房间里传来吵闹声，安岳正要出门。

“妈妈，我下去。”

“你打算怎么办？”

“有点不对劲。我要下去买点东西。我很快就上来。”当她离开时，安的母亲看到她的女儿微笑着，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一次是告别。

姜晨在急诊室再次见到了安岳，中间隔着忍不住哭泣的吴菲和安岳的母亲。她看着病床上的安岳。“人快死了。”她的牛仔裙是在做心肺复苏和注射的时候剪的，因为有点紧。当她和另一个朋友连夜去安岳家拿回一件白色连衣裙时，她的身体变得僵硬，穿不下了。

孩子害怕知道大人的痛苦。安岳去世当晚，安岳的女儿小雪被带到朋友家，随后被转移到江晨身边一周。他们告诉小女孩:“我妈妈被临时调到国外执行任务。那里信号不好，手机卡不能用。”小雪很不解:“别的妈妈在国外可以联系，为什么我妈妈不能？”

十月初，安岳下葬，许多亲戚、朋友、同学、同志都来了。参加完葬礼后，郭明在事发后第一次见到了小雪。临行前，小雪突然抱住另一位战友的妻子，久久不肯下来:“阿姨有妈妈的味道。好久没见妈妈了，让我抱一会儿吧。”

吴菲再次回忆起妻子死亡的细节

爸爸的问题

直到安岳下葬，吴菲一直不敢告诉女儿安岳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我女儿经常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写信？有一天放学回来，她向吴菲抱怨:“我们班有一个女生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她到处说我妈没有出国，而是去世了，很烦。”

后来，小雪很少在吴菲面前提起妈妈，她知道提起妈妈吴菲会很难过。郭明记得，吴菲曾“恼火”过，而且“恼火”了一段时间。他从吴的母亲那里听说他的儿子不停地抽烟喝酒。偶尔，在打电话时，他听到吴菲咳嗽，“我想我又抽太多了”。

当时，吴菲正忙着处理妻子的案子。安岳去世后，吴菲以“侵犯公民个人信息”为由向警方报案，称网络上泄露的个人信息导致了安岳的死亡。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小宇的家人，也不想接受任何调解。

8月27日警方正式立案后，案件进入漫长的审理期。第一，交给德阳市旌阳区检察院，本来应该交给当地法院的。由于对方家属与法院有关系，为避免嫌疑，将其移交绵竹市检察院后又移交绵竹市法院。

担心复杂的程序，吴菲很容易变得易怒。女儿小雪练琴的时候，有抵触情绪。当她想玩的时候，吴菲很着急，很生气。她训话女儿，小雪哭了起来，心情更糟。

以前女儿的学习生活主要靠安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吴菲还在部队里，她的女儿在最初的两年里和她的母亲睡在一起。在姜晨眼里，安岳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女人。为了成家立业，安玥辞掉了在江西稳定系统的工作，重新在陌生的德阳创业。吴菲心脏手术后，每次外出应酬喝酒，安岳都担心自己在路上突然心脏病发作，会一直待在家里，直到丈夫回来。

安岳去世后，吴菲和女儿经常需要直接沟通，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时刻关注孩子的作业。这些过去是母亲的责任，现在落到了父亲身上。这种相处方式父女并不熟悉。在姜晨看来，孩子“心思有点重”，不轻易表露自己。前阵子孩子突然开始掉头发，去医院才发现是斑秃。

在小雪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姜晨带着她住在家里。她特意找了一本书，讲的是母亲去世后，孩子们如何与继母相处。姜晨抱住了肖雪，两人坐在了床上。她问:“你想你妈妈吗？”说着说着，孩子流下了眼泪，“我一定要”。

春节期间，吴菲决定告诉女儿安岳的死讯。那天，他在和小雪玩。看到她心情好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说:“妈妈回不来了，她去天堂了。”孩子一听，没反应。他继续问，你明白吗？孩子说，我明白。

关于安岳是怎么死的细节，家里人还是瞒着小雪，只是告诉她妈妈突然生病走了。当她的女儿长大后，吴菲将面临一个难题。她什么时候会被告知全部真相？他担心如果女儿从外地听到而不是自己解释，“我怕她恨我”。

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了。小雪在一个大人找不到的角落里思念母亲，就把自己的画和诗藏了起来。有一次，她小声对奶奶说:“你最近想读一本新的吗？”然后递给奶奶一本厚厚的活页本。夹杂在许多孩子写的小诗中，中间有一首，名为《妈妈》-

“我妈以前是医生/她/为人民服务/现在/她走了/每个人心里都有她/每个医生/我妈/刚刚离开我/我好想她！”

女儿小雪写的诗

在开庭前等待

周六晚上，在兴趣班接女儿后，吴菲约好和朋友一起吃饭喝酒。“事故发生后，我一个人带孩子的时候很累。朋友们时不时来找我谈第二天的事情，坐下来放松一下。他们总觉得我一个人，有问题。”

当他和朋友喝酒时，他会感到放松。平日里，为了方便女儿上学，他带女儿住在出事前租的房子里，每个周末都带着孩子去找公公婆婆。

已经一年多了，每次一家人坐在一起，经常会陷入一种沉默的氛围。安岳成了家里的禁忌话题。没有人敢轻易提起，揭开伤疤。

唯一的女儿去世后，安的母亲一直穿着黑色衣服，“不敢穿彩色衣服”。原来她也跳广场舞和游泳，但现在她也不去了，只是吃饭的时候应付一下。一个人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女儿，忍不住哭了。她拒绝了许多媒体采访。“当我看到你们年轻人时，我想念我的女儿。”

节假日，她会离开德阳，躲到其他城市。每个节日都有和女儿有关的回忆，有时候会给女儿买衣服，有时候会有和家人团聚的回忆。去年春节，安的妈妈和妈妈在家乡青海度过。

本来安岳的死是为了老人，但有一天小雪突然哭了:“今年真无聊。没有妈妈，我过年心情不好。”安的妈妈看到孙女哭了，忍不住哭了。老人觉得不对劲，不停地问问题。安的母亲只能撒谎说她女儿心脏病发作离开了。不到半年后，老人也去世了。

在短短一年失去母女后，安的母亲失去了精神支柱。只有当她看到孙女时，她的心才温暖起来。“但孙女终究不是女儿。”每次你哭的时候，小雪都会过来安慰你奶奶:“我是你女儿的女儿，宝宝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处理家庭关系，以前是妻子的事，现在成了他需要面对的问题。在母亲节之前，安的妈妈和安岳会给对方买礼物。今年，安的母亲收到了安岳所在医院院长的祝福，但女婿没有表态。她愤怒地给吴菲发了一条微信:你知道菲菲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吴菲安抚岳母:恐怕你受不了敏感话题。母亲节快乐，你和爸爸都很好。

在过去的一年里，吴菲因为妻子的案子在检察院、法院和警察局之间来回奔波。期间，对方家属通过泾阳区检察院向吴菲传递信息，试图调解。很多人来为他工作，他终于愿意说话了。第一次调解后，律师告诉吴菲，对方没有诚意，但对方可以以赔偿30万元为条件道歉，但道歉信是吴菲自己准备的，他不能接受。随后的几次调解也失败了。

记者一度联系到男孩小宇的亲属，对方表示不予回应。

去年10月，吴菲收到一份行政处罚决定书，拘留10天，罚款500元。决定中的执行期限为2018年10月26日至11月5日，但至今未执行。

几经周转，直到今年夏天，绵竹市检察院终于正式向绵竹市法院对泄露信息的三人提起公诉，开庭时间尚未确定。吴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电话到法院，等待已经成为一种正常的状态，而他也期待着“讨回公道”。

等待开庭的时间很长，但活着的人的生活还会继续。吴菲一家将有一栋上下两层的新房子。装修完成后，他会带孩子们去那里住。他试图邀请岳父和她住在一起，但安的母亲拒绝了。她也有自己的担心:“我还可以在这里陪着女儿。如果我搬进来，如果将来有新的人住，我会看起来更不舒服。”

吴菲曾经和女儿谈论过未来。那天女儿放学回家，进门的时候，他问小雪，如果有一天有一个阿姨更喜欢你，你也更喜欢她，她能做你妈妈吗？小雪的第一反应是，不要，“我有妈妈，就有你陪着我”。吴菲对女儿解释说，我肯定会和你一起长大，但是爸爸也很累，而你是一个女孩，这样就有人可以陪着你，爸爸也可以放松。小雪想了想，说好。

两个月后，又是一个放学后的晚上。吴菲抱起女儿，准备骑行。小雪突然说:“爸爸，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新妈妈？”“这个事情说不准。”吴菲回答说。这时，八岁的女儿接过话:“你要找一个漂亮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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