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明 陈慧明:尘缘
谢尔盖·施米特在Unsplash拍摄的照片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0年第10期灰尘余量陈慧明我和陶半月经常在微信上聊天。当然,既然她是和尚,谈话也不能像以前一起卖菜时那么随意。现在,话题远了,佛海无边,近了,又转回岸上。况且她从来不说话,可能怕扰乱佛教的清净。某天她突然发来一段感慨:阿弥陀佛!世上所有动物都在拚命创造、拚命享受,也不想想所有的创造和享受都在缩短地球的生命。琢磨了半天,也只有时间能严格修行,它也是动物,但它没有错。我同意半个月的说法,我相信时间从来没有认错过自己,但是我做不到。所以空:半个月,如果上次时间不对,你回到20多年前的菜市场,你还会爱徐洲吗?我不能假如,我要去禅房念经了——她马上回答立刻下线。隔着几千里,我都能看到她那张不能嬉笑的脸。我是世俗的,如果可以的话。假如时间错回两千年,我正值未嫁的十六岁花季。假如某日我对镜花黄之后,躲在墙角处偷窥了邻家公子,假如这样做的结果是被三从四德的戒尺打肿了手掌打掉了福利,我被告知:今生你不能爱任何人!不能爱一个人会死吗?也不会。如果时光把我错认回54年,那就抵得上我未婚时16岁的花季。当时我不仅没有照镜子,还把头发剪成了半个瓜皮。况且我也不会躲在角落里偷看隔壁班的男生,因为我唯一全心全意的爱就是躺在纸上写大字。如果全班都把写作排在第一,我也不在第二。一大张纸填好后,几个同学会在最下面签字,贴上浆糊,贴在校园的任何一面墙上。所以,爱什么都一样。陶半月曾经爱“人”,但爱了七年后,她走不下去了,把自己变成了尼姑。我和陶半月的关系,开始是偶遇在同一个菜市场里,她是我左边摊位的菜友。陶半月长相清秀,大多时候乌发遮耳、双唇紧闭,但她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待着。后来熟悉了,陶半月才对我说:咱俩都不爱说话啊。但我总觉得,半月是有话忍着不说,我却是没什么可说的。陶半月的丈夫徐洲前两年在服装生意上亏损,自尊心也崩溃了。然后他一辈子整天喝酒打麻将。但是他从来不进菜市场。似乎只要他稍微露面,他威武的身躯就会卑微到地上,更别说帮助妻子了。半个月也别指望,一个人守死大排档,除了和顾客对话,基本无语。但有一天,右边摊位的蔬菜朋友李环悄悄告诉我,陶半月搬进城里卖菜的时候,后悔自己还不如挂在村口的老柳树上。对这种女人产生同情是人之常情,李环的老公王根柱就生出了这样的一份常情。有天,青椒贩子朱六在大街上碰到周旭,随口说了句:刚才王根柱跟你老婆咬耳朵……周旭当即失去了最强大脑,奔进菜市场就骂老婆糖货贱货:王根柱为甚咬你耳朵?你们俩甚意思?正巧李环夫妇不在,陶半月正忙着洗泥捞一捆香菜。当她丈夫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脸看起来很傻。徐洲看到妻子的表情更加恼火:你活着就是为了卖菜,还忍心这么做!陶半月气得嘴唇发白,但她还是忍住了自己,闷头继续洗菜。周旭却不想按捺,他一边胡噘乱骂,一边夺过香菜摔在老婆脸上。陶半月哭了,几个买卖人忙围过来问为甚?周旭更觉大男人颜面丢尽,提起板凳就往老婆头上砸,陶半月一边躲闪一边给大伙儿哭诉原由。这时王根柱夫妻也回来了,陶半月又羞又气,垂下头再不作声。王根柱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当时“好心人恼了,砂锅倒了”,一开口就骂徐洲:“你这头驴把乌龟水蛋泡了,谁说我咬了你老婆的耳朵?”“朱六!”周旭嗓门吼吼着。“朱六?刘著是南方的蝎子,蝎子的窃窃私语是耳语!”王根柱强迫自己发火。“你知道刘著为什么伤害我吗?”“为甚?”周旭反问。“因为他的心碎了,他用九两秤去批发青椒。我告诉你妻子以后不要去取他的东西。每十磅减一磅。这东西被刘著看见了!”“那你……不是咬耳朵?”周旭气焰减半。“这只是小声说话!”王根柱把自己的体重砸在鲜菇堆上。“哎呀糖货!砸成烂糊糊不卖了?”李环心疼得吸溜口水,同时瞅了陶半月一眼,这一眼不无醋意。被骂了一顿,被看着,陶转身直接走出了婚姻。当时菜市口有几个肉贩子正在议论,说五台山来了个慧忍法师,正在兰若寺里讲佛理。谁要是不想活了,去听上一段就不想死了——说得这么玄乎,谁信哩?陶半月来信。她进了兰若寺,听了一段佛经后,对师父说:我丈夫不关心,我儿子在奶奶的控制之下,我决心出家。主人,如果你不把我带走,我会死的!陶半月嫁给周旭这些年,虽不至百依百顺,凡事也基本都老公说了算,她懒得争辩,所以周旭不相信老婆会离家出走。当天有人说陶半月在兰若寺听佛经,他不屑去找;次日有人说陶半月跟上老法师走了,他不屑去问。直到后来的后来老婆连影踪都没了,他才一个人蹲在墙旮旯唠叨:她咋能这种的哩?但是有一点徐洲必须明白:我必须自己卖菜,或者吃喝。我必须为我的儿子小旭支付幼儿园的学费。对于陶半月的出走,李环是很有愧疚的,但她也不信陶半月这一走就像雷击枣木般沉了河底,八年后的那个夏天才露出水面。时间的确是世界上最公平的动物,这是陶半月出家后悟出的道理。而这个世界最需要的公平就是分配。八年后的世风世道变了不少。当时我和李环各自骑电动车驮着一袋黄瓜返回菜市,迎面碰见了陶半月。望着眼前的她,我和李环都愣了——因为相隔八年不见了,更因为陶半月所有的美丽都不见了。李环哭了,哭得很惨。她跑过去拉着陶半月的手说:“姐姐!我对不起你,但我怪那个葛泡鬼啃了豆子!不然我怎么会……”“阿弥陀佛,都过去了。”陶半月轻声说。“半个月了,你知道徐洲得了癌症吗?”我急着问。陶半月变了脸色:“阿弥陀佛。周旭癌症了?”“那你正好是!”我大吃一惊,“这就是夫妻的缘分。徐洲已经病了半年,几乎就在昨天……”陶半月说她前日云游到赤峰万佛寺,正赶上寺院七月十五日做“超拔七世父母行孝积福”佛事,香烟缭绕中她突然心慌起来,想到自己这些年把父母交给弟弟不闻不问……于是改签车票赶回来了。出家后,陶半月一心想着世间的一切,并将其归于“因果”。这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拉着我的手:阿弥陀佛。平姐姐,你能陪我去看看徐洲吗?当僧衣光头的妻子出现在面前时,周旭的神态就像做梦,他伸出干枯的手去碰陶半月,碰到才信了,之后唏嘘着示意兄弟姐妹都出去,只留下自己的一家三口。但儿子小旭看都不看妈妈一眼,硬扯着姑姑的衣襟走了。情急之中,陶半月一把拉住我。相处七年、隔空八年,老公的眼睛始终盯着老婆。但半月却认为她此刻最该做的,是为周旭诵经,祈求他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途中没有痛苦。她漱了口洗了手,站在离床一米之外周旭臂长莫及的位置上“阿弥陀佛”。也许徐洲意识到他正在接近黑暗。他突然在床沿敲了两下,陶的半月形朗诵戛然而止。“我想问你……”周旭哑着喉咙说。半月形,低眉,手里拿着一颗颗移动的珠子。“你这八……年,有没有想过我?”周旭的瞳仁就像燃在风中的烛光,“我可是想你才得的病呀。”陶半月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梦见咱俩一块儿卖……红辣子。”周旭的喉咙嘶嘶作响,“没想到真能、能见上你。”陶半月低下头,双手合十,努力继续念经。“你……听我说完,”周旭的喘息加快,“拿秤砣砸……死我也行。”陶的嘴唇变白了。“我要知道你、在哪,卖了肾也、去找……”周旭没有说完,他的生命不够了,最后的“找”字,只是一个气息。“阿弥陀佛。我是和尚。”陶半月还垂着头,“法号慧佛。”周旭不想听这些,他挣扎着用右手按住左胸,希望老婆明白,她一直在他这里。陶半月终于忍不住,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而周旭,也终于在自己的微笑中离开。陶半月一脚踏出门槛,我说:呆半个月。“阿弥陀佛。留下怎么活?儿子都不认我……”半月低垂着眼睛,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突然,我被这句话伤了半个月。只要儿子“在”,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而我的小儿子永茂,半年前在离我的小铁车不到20米的地方出了车祸。我从窗户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倒在地上时,头发在大灯的强光下剧烈抖动——我不想提这个,平时也避免写文章。只有一次,我把我的积蓄绑在一起,写进了我的散文《春风去过西广场》,写道邵雍的儿子鲨鱼必须由我抚养。陶半月走后十多年,我和她才加了手机微信。但对话总像是灶膛里流出来的烟,飘几下就散了,没有落地的时候,她不谈周旭,我不谈婚姻。她不谈——说实话,我看不出陶半月上次回来是怎么对待和的。因为之前给我打电话说:萍姐,你还记得陶半月刚走的时候周的德行吗?他放不下空架子,每天挣点钱,也就是说,他的父子俩命悬一线,饥肠辘辘。但后来他变好了,成了菜市场最勤奋的人。每天,我在黑暗中捡食物,还要照顾小旭去上学。我经常忙得没时间洗脸。买卖/哦,耐心点!李环跟我说,这事她在电话告诉过陶半月。我只是太缺字了。其实我想对半月形说:不要念经,大家都是最后一个,陪他一会儿;我想说:留下来抚养小旭,我父亲不在了,别让孩子跟着我姑姑长大;我还想说:徐洲真的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世界上像徐洲这样的男人很多,而且没有徐洲那么多。菜市场里有几家。他们的女人都出家了吗?我更想说的是,如果我的丈夫像徐洲一样,我不会出家也不会离婚——但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就算都是女人也是好姐妹,但一个出家的,一个在家的,中间就会隔着很多东西。前年,陶半月有一个消息让我觉得很情绪化。峨眉山送的:阿弥陀佛。萍姐,看着白云飞过,感觉有点恍惚。我觉得人活在天地之中,连一粒尘埃的重量都不够...平姐姐,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看你单身20多年,练了半年。为什么不入佛门?向左或向右有什么不好?阿弥陀佛。我入佛门?你怎么想出来的。谁说人活着必须分出左右,你不也没有……爱么。阿弥陀佛。我有!我把小爱变成大爱,为全世界祈祷!可惜几年前我没有睁开眼睛看世界...我要自由了。听着,我们一起去会很好的!萍姐,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放轻松”的。阿弥陀佛。陶半月这条信息,我一字不改地复制在这里,但她说了“看开”,还又加了引号,印象就深了。总有一天我会“放轻松”。我应该放松些什么?当年我们一起卖菜时各自为政,并没有太多的闲空。买卖来了赶紧提秤算账、装袋找零;买卖走了赶紧收拾菜桌、整理分类。实际上只要有六七个顾客来买过东西,菜摊儿就乱了。世间“场”有千千万,菜市是最不值得逛的场了。“上帝”们是不得已才来,着急慌忙选好了东西赶紧回家,厨房才是主战场。所以买卖过后,总会有几根大葱裹在芹菜里,会有几根黄瓜混在萝卜里,更会有几个土豆掉在地上。此外,柿子还剩多少,菠菜已经卖光,茴香今天缺货,菜贩子还没送来……拉而杂之,卖菜的必须掌握明细。在这种感觉中相处就像是打了个寒颤,即使有几个闲情/况且大家都是东奔西跑,挤在一起只是为了生计。谁有心思打听谁住在哪里,有哪些细节?比如陶半月,如果没有“窃窃私语”事件,人们只能看到徐洲宁愿四处游荡也不愿意帮忙。陶半月出家后,我又卖了一年菜,就改行做了小铁车生意,小车摆在影剧院广场路边,主要卖香烟。这两个生意的最大不同,是菜市场不能读书写字,小车里能;还有就是卖菜不容易停业,小铁车却在历次大检查中都要被取缔。咄咄逼人。有人敲了敲小窗玻璃:下来把车开走。凡这种时候,我都会反感——这是端掉饭碗的事呀,端一天,我这一天就颗粒无收。但经验告诉我,表示反感不如立即执行。于是我把货物全部搬回家,把小车拉到一个破墙旮旯面壁思过般待着,等检查团验收过了,我跑去求有关部门重新批准,再来见它并把它拉走。我一个人住,所以我必须保留这座青山。摆小铁车那十六年,我没有给自己放过假,包括大年初一。我的“法定假日”就是被取缔的那些天日。然而如此状况之度假,我除了冥思苦想怎么才能续上这个生计,是绝对想不到旅游以及什么体面举动的。有一次放假,一个小姐姐来串门,看到我嘴里叼着牙刷给她开门,便问下午怎么刷牙。我回答:我今天一句话没说就刷了牙。小姐姐笑着说:“一个人说不疯。”平姐姐,其实你平时不喜欢和我们说话。女人多说话比较好,对身体好。我好像年轻时候也挺能说的,只是渐渐地没话了,尤其后来选择了写作,想说的话更是以笔代劳了。所以我有时就后怕,万一当年没有走上写作的路,现在我既没说的也没做的,怎么活?所以后来我看清了自己,我的生活和经历只适合我。比如这辆卖货的小铁车,改装了三轮踏板,是一个占地0.99平方米的小窝,只能容纳我一个人看书、写字、卖货、吃饭、睡觉。如果再多一辆车,人们就会日夜被屏蔽在小车门之外,我就会失去理智。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车这么小。因为目标太大,影响市容市貌,被封杀后不能落户。十六年,我一个人在小车里钻了十六年,我闭着眼睛都能看清这是一条特别黑特别长的洞道,我是怎么从那头钻过来的?但是,这一切都是特别符合逻辑的,所以我想对陶半月说:这一切我都是看清楚了才做的,没有一件是“难看”的。钻在小铁车里做买卖,夏天对付闷热的办法很多,只要把一瓶冻水放在臂弯或腿弯,整个身体就“刷”一下降低了十度。但是冬天,因空间太小生不成火炉,我只能天天起个绝早,到金龙饭店的锅炉房去打一塑料壶开水放进小车,然后用大皮袄将“我们俩”严严实实地包在一起。它不冷我就不冷,我们可以共同暖和到下午四点多。说到开水,我每天都留着这么大一壶开水,却不敢喝。一方面,我害怕拧开盖子,逃避热量。其次,我害怕上厕所,耽误生意。厕所很远。到那里至少需要十分钟。别看坐在车里。生意不多。经常我上完厕所回来,旁边卖水果的女孩说:“阿姨,你刚走,一个买烟的来了,人家敲了半天窗才走。”这种情况多发生几次,我就更不敢喝水了。在我把车放在广场的十六年里,我养成了让自己去做的习惯,直到今天还在做。所以,有一天听到女人喊要保湿,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小心翼翼地管理着小车的财政,且不说日常必需、供女儿在呼市住校读大学,还有固定支出比如纳税、交房租。所以我一直租住偏远破旧的平房,争取不高于每月三十元的上限。我忘不了第一年租房的那个秋天。我遇到了一只非常小的流浪狗。我不知道它的性别,但我发现它也是一个“人”的生活,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陪我。我天天早晨都去巷口外去倒水,那只小小流浪狗天天都来这里觅食。久而久之,我感觉到它来垃圾堆找吃的,与我在小铁车里找生计一样,都是为了活着。它无论天气好坏都来,把那几堆垃圾翻个底朝天;我无论天气好坏都去,把所有的时间换成纸币。它很脏,它的头发到处都是扭曲的,它有所有的颜色,但没有白色。我无法猜测这个流浪者是否也被“宠坏”了。小流浪狗却无所谓我的看法,它很快乐。它都沦落到无家可归了,应该很沮丧很伤感吧,但它真的很快乐。每天见面,然后互相了解。我一发现那里热闹,就停下来观看。它也知道怎么回应,盯着我,蹦蹦跳跳地蹭我的裤子,跟我一起把脏水倒掉,然后我提着空桶离开的时候就会忙着自己。后来每次与它对视,我都能感到一丝丝的温暖,相信它也感到了。是呀,我们两个在固定的一个垃圾堆旁天天见,也够缘分了。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有一天听到“单身狗”这个新词,小流浪狗跳出了我的记忆,做了升级版。2004年,市政府决定改造影剧院广场,一开春就谢绝了盘踞在这里二三十年谋生计的摊贩们。前后没几天,三百多家买卖人就云淡风轻地离开了影剧院广场,悄然不知去向了。而我,也拉着我的0.99对它说:再见。实际上,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因为我明白,城市里所有的街道和路边都不会再接受它,它唯一的目的地就是……废品站。哦,和我一起生活了16年的小铁车,马上就要变成废铁了。变成废铁后?会被推进熔炉锻造成铁轨,然后呢?会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我的心情会在瞬间变好。与小铁车分手后,我先是开个一间五部电话的小“话吧”,而后受雇给人家卖酿皮,总之不再拥有天天属于自己的去处,我从此开始了真正的漂泊。我很想对陶半月说:我经历的所有波折都是因为看不到吗?但如果“放轻松”,我现在在哪里?我想起一个甘肃人讲过定西地区的麻雀,那些麻雀的思维早已被干旱扭曲了,只要看到谁家窗里有一杯水,马上疯狂地去撞玻璃,撞到脑浆迸裂死而后已。我震惊于那只麻雀,也震惊于那杯白水。但人不同鸟,人宁愿渴死也不会撞死,他们明白两个死亡之间有个时差,应该给时差留一个变数。所以我没有撞玻璃,而是把它拿走,把自己撞晕了。我记得那天是“911”纪念日。我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直接去了甘肃。首先,我想坐在敦煌的沙漠里,这是我坐在小火车车厢里多次梦到的场景。现在好了——沙漠里端坐着一个童年失父、中年失婚、老年失子的女人,她从头到脚都只有阴影没有光线,所以她从不放声大笑,因担心有人会投来惊异的目光,那样她会无法收场,所以沉默寡言才符合她。但是——她坐在小铁车里想:如果到了渺无人烟的、跟这个世界没有多少关系的沙漠里,她就可以大喊大叫,甚至可以朝着西北风骂人了。我没有喊,也没有骂人,因为我被沙漠无边的威严压倒了。我坐在世界上最大的空房间,想到坐在0.99的最小的空房间,我极其享受这种比较的伤害。0.99曾是我唯一的青山,它既帮我赚钱养家,又容我读书写字。我天天把车身洗得像积冰、把玻璃擦得像滴水,然后心无旁骛地固定在一个必须蜷起腿才能坐好的“画地为牢”中,趴在一块比搓板还要短十几公分的小木板上写了又写,把自己写成一副左右不能逢源的模样、一副潜心修行的模样。我没有白练,还出版了一些书和文章,获得了一些奖项,当选为市作协副主席,然后参加了一些笔会,出去采风。每天都觉得自己在做从心到脸的减法。但我仍然不爱说话,越不爱说越不会说,这些年也参加了一些文学笔会,我概不发言,歉意地解释自己口头表达不行。当然,也有非说不行的时候,那我就事先写好一两页纸,到时照着念,力争不念错……我坐在北风呼啸的敦煌沙漠里,感觉自己一文不值,但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回来的路上,我被手机里的一张网络图片震惊了:站在地上的鹅正在亲吻绑在摩托车后车架上的鹅,而后者显然是去送死了,他们只能默默地面对着对方,天赋异禀的野兽无言以对。然而,关天羽先生的一首诗附在画面下方,却更具毁灭性:《吻别》:引颈相依依/ 与君吻别离/ 梦中再会时/ 君在餐桌里……来生还愿伴君旁/ 柳荫下/ 小池塘/ 白毛绿水曲颈向天唱/ 若得日日常相守/ 远人群/ 避豺狼。我把图文转给了陶半月,希望看到她比我更生气。回复出乎意料的平淡:阿弥陀佛。避开豺狼易,避开人类难。凡看到的人都会不忍,但不忍之后继续杀鹅吃鹅。阿弥陀佛。确实如此。比如,即使退一万步,不再吃鹅,我也会吃鸡鸭。隔日她也传来图片:佛墙内一圆形花池,花池内一盛开荷花。半月的一只手正在下落,但落到距那荷花一尺远近时,“咔嗒”定格。没想到陶半月会把虔诚的自己放入这样一个“非禅”的画面,也没想到她会给我展现出这样一种共同的趣味。我太激动了,盯着整个画面,只看到一只手和一朵花,其他的都是空白。半月的素手是连着禅心的、娇妍的荷花是连着红尘的……我突然冲动地回复道:半月,你想让我从这幅图里“看开”什么呢?消息发出没多久,我就后悔了。半月一定意识到我在反驳她,她会很不开心的。果然,没有声音。虽然我的好友不少,但论起菜友、再论削发为尼的菜友,我只有陶半月一个。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半月就是我的万一。去年初夏,微风刚过,带着一丝花香,我惊喜地接到陶半月的电话:“我回来了,在人民公园,出来吧如果萍姐不忙,我们聊聊。”此前她一直是打字发微信的,此时我觉得她的声音从真空传来。我笑了:“半个月后来我家,给你做点好吃的。”“还是平姐出来吧,”她温婉地坚持:“有一家素菜馆特别好,我请你。”我明白了,半个月只需要吃素。一见面就拥抱——原来陶半月还可以如此凡俗地拥抱。我跟她坐在长木椅上,看着她用拇指一粒粒扳过佛珠,眼前出现了沉默在菜摊儿上双唇紧闭、乌发遮耳的半月。又有一阵夹带着花香的微风吹来,我忽然想把陶半月的这个瞬间拍下,思念她的时候也好放在掌心看看。但她马上做了个遮脸的动作,我只好拍到她脖子以下的部分:一件佛衣、一串佛珠和一只她的手。“萍姐,我觉得你太孤独了。”半月形若有所思地说:“其实,那张照片是我寄给你的,”“半月,我成天忙得要死,哪能顾得上孤单,你不了解我的。”我急着打断她,是怕她劝我出家,同时也不想再提图片的事。“为什么我不明白?”半月笑,“平姐别忘了,就算出了家门我也是尼姑不是和尚,女人是小心的。我在呼和浩特街遇见了刘著。我要了你的手机号码,问了你的情况……”“哦。”我松了口气。“我这次回来……”半月又回到了这个话题。“半月,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再次打断:“先不说那些吧。”盯了我半个月,站了一会说:“平姐姐,我也约了两个佛友,说好一起去宝莲寺。”我也站起来了,但我不知说什么好。陶半月浅浅地拉了下我的手,走了。直到她的背部完全消失,我才恢复过来。我匆忙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小旭的女儿还有半个月就三岁了。这个孩子又聪明又漂亮。想见她吗?我陪你去。无论人生怎么过,时光都如水流过。是呀,小旭的女儿三岁了——我的小孙子鲨鲨都二十五岁了。鲨鲨只读了半年高中,就坚决辍学了。理由是“我考不上重点大学,三年大专要花奶奶好多钱,毕了业又没工作,还不如提前上社会练练”。此后他练过很多,但无论他当冷饮摊儿服务员、饭店服务员、学修车、学理发,还是在青岛当滑雪教练、在北京一家国企从产品质检到外派经理……他的所有过程都有我眼巴巴的一线希望穿在中间。去年,他又独自一人扛着相机和摄影器材,从哈尔滨“练”到浙江嘉兴去了,但仍然穿着我的一线希望,虽然他并不知道。给了这个消息半个月,我以为又要被困在海里了,但我马上来回复:萍姐,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孙女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儿子的事也忙得不可开交。此外...我不想死在庙里。好吧,我们明天再谈吧。我还是劝你,其实我才是应该放轻松的人。慧佛和半月的两副面孔很明白地出现在我眼前,而更明白的,是一只手即将落在一朵荷花上的那张图片。是的,明天,明天是另一回事。一阵小风吹来,香馥馥。原标题:《行走在人间|外明禅: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