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云 李小云:中国的乡村振兴仍是一个现代化问题
中国农业大学文科高级讲座教授李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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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十九大以来,“乡村振兴”一词从宏观政策下沉到公共话语。虽然“乡村振兴”经常被谈论,但人们对它的理解往往不同,有时也有很多不同。乡村振兴的本质是什么?新背景下,中国乡村发生了哪些新变化?乡村振兴的困难和困境在哪里?如何衡量乡村是否“振兴”?
“大问题”是杜南观察推出的新栏目。这一次,我们问了中国农业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李小云,乡村振兴从根本上说还是中国现代化的问题。当前,中国农村存在“离土”“留土”“还土”三种复杂交织的现象,构成了当代政治、经济、社会背景下农村的“三重变奏”,反映了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遭遇的转型困境——集中表现在“社会公平与市场效率三者之间”, “经济结构与社会政策”和“小农组织与基层政治”他认为,通过持续推进工业化和城镇化,推动城乡协调发展,中国农村才能真正实现振兴——
▌乡村振兴仍然是一个现代化问题
乡村振兴除了字面意义,还有更深层次的内涵。说到乡村振兴,就意味着当前的乡村状况与“振兴”之间有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取决于我们如何定义乡村振兴。政府从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方面提出了具体明确的乡村振兴目标,包括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显然,农村现状与乡村振兴战略要求的差距,是乡村振兴应该遵循的一个过程。
在我看来,乡村振兴仍然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根本问题。
20世纪二四十年代,中国出现了第一波乡村建设运动,成为当时中国社会思想的重要内容之一。当时,包括国民政府、地方官僚、商业精英和知识分子在内的众多主体共同倡导在农村实施平民教育和卫生建设,这实际上是中国精英推动中国现代化的一个过程。
▲据南京国民政府工业部调查,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从事乡村建设的组织机构有600多个,先后设立试验区1000多个。图为华北实验区定县儿童个人卫生培训。中国乡村建设百年地图集
从某种程度上说,当前的乡村振兴可以看作是原有乡村建设的延续,这也意味着中国的现代化尚未完成。从这个角度看,乡村振兴可以看作是新阶段政府推动中国现代化的新进程。当然,当前的乡村振兴也有其他含义。
如今的中国农村与三四十年代完全不同,因为农村的地理、经济、社会、政治空被大大压缩。20世纪30年代,95%以上的人口聚集在农村,农业占国民经济的60%以上;如今,中国农村人口约占总人口的41%,农业对国民经济的贡献大概不到8%。而且,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农村地理空被大大压缩,越来越多的农民成为“现代人”或“国民”。因此,今天的乡村振兴和更早的乡村建设是完全不同的问题。
乡村振兴中的▌“三变”
近年来,农村出现了独特的问题——“离土”“留土”“还土”,“三土交汇”。这种“三土”现象呈现出中国农村变迁的核心特征,构成了当代政治、经济、社会背景下农村的“三重变异”。
第一个是“离土”,由于很多原因,速度非常慢。改革开放以来,一直到近几年不断加强和削弱,但总体趋势没有改变。“离土”的过程导致中国有三四亿人离开农村,农村构成了今天城市居民的主体。只要城市或城镇空能够不断接纳外来人口,农村人口就会不断向城镇转移。而且,随着城乡社会公共服务差异的缩小,农民的整体素质逐渐提高,农村人口在城市“留得住”的能力更强。
农村人口向城市迁移速度放缓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农村人口主观上不愿意迁移,而是城乡居民在教育、医疗、卫生等方面受到区别对待,农村人口的知识技能无法满足城市现代化的需要。当然,“离土”的趋势还在继续,因为我国农业就业人口占比远超农业对GDP的贡献率,这意味着我国城镇化还远未完成,离土仍然是当前乡村振兴的主旋律。
在“离土”的同时,中国乡村也出现了“留土”现象。许多农民不愿意离开土地。虽然他们可能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农村,但他们仍然保留着自己的承包地和宅基地。
第一种情况是“不得不保留”。在一些极端贫困地区,部分农民由于多重原因无法掌握可以进城落户的知识和技能,流动性较弱,为了生计保障只能留在农村。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主要发生在深山地区或少数民族地区。
第二种情况是“守望期待”,这是中国人“守土”的核心。许多农民在城市有稳定的工作和房子,即使他们的孩子已经在城市有户口,他们仍然把土地留在家乡,即使土地已经脱离了他们的实际需求。事实上,他们正在看着城市的某种期待。
随着城市化的快速发展和城市人口的逐渐增加,“农村”已经成为一种稀缺资源。城市人想得到农村土地,但由于我国特定的土地制度,城市人购买农村土地是违法的,农村土地只能在农村社区内部流转。但农民普遍缺乏流转土地所需的资金,因此对参与土地流转不感兴趣。依靠土地和房地产是中国人致富的经验,城市人对农村土地的期待也提高了农民守土的决心。由于制度因素,农民要么自己种一点,租给别人,要么弃土,一边等待一边继续“守土”。
第三种情况是“看福利高地”。国家制度允许农民在不放弃农村土地的情况下进城。在这种情况下,农民可以享受“双福利”。农民进城就业,一方面可以得到市场的优惠补贴,另一方面有国家对农村的福利政策。农村不仅正在成为稀缺资源,也逐渐成为“福利高地”。农民逐渐获得了“无形”的政治价值,自然愿意将“甜蜜财产”留在手中。
这三种情况中,后两种是最常见的,“不得不保留”的情况非常少见。我相信那些农民可以留着,但观光旅游等新兴产业会在当地生长,传统村落最终会消失。现代化必然带来传统乡村结构的解体,关键是如何与之相适应。这种“守土”现象只是中国乡村振兴过程中的时代低音。
▲据《中国统计摘要2010》显示,我国每年减少7000多个村委会,即平均每天有近20个行政村消失。麦曼摄影作品
除了“远离土壤”“保持土壤”之外,最近中国乡村还有一个趋势,可以称之为“回归土壤”。首先,一些基本满足现实需求的人,厌倦了城市生活,不需要公共服务,就在农村安静地生活,这是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不是主流话题。也有一群人手握资本,看到农村的稀缺,希望在农村投资创业,这是一种商业活动。
最特殊的现象是知识分子下乡,严格来说不算“还土”,更适合称为“下乡”。与20世纪30年代的乡村建设类似,当代“下乡”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乡村即问题”的语境中,通过实践寻找“问题”的答案。参与这一浪潮的知识分子也有不同的动机。
像我这样一群追求现代发展主义,希望通过实践推动中国现代化进程,让乡村连接到现代化的轨道上来的知识分子,可以被批判为乡村传统的破坏者。另一批知识分子是后现代的,他们的“下乡”行为是一种积极角度的感受,更多的是批判角度的感受,是个人改造社会的一种想象,可能是思想和现实的分裂。总之,由于社会结构的拉长,后现代、现代、前现代群体的所有“力量”混杂在一起,而这些“下乡”都是实现知识分子个体理想价值的行动,与农民自身和社会实践的需要相去甚远。包括“下乡”在内的返乡潮,成为主流之外中国农村发展变化的协奏曲。
作为中国当代乡村发展的三重变奏,“离土”“留土”“归土”清晰地反映了中国传统与现代的结构性矛盾,也反映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遭遇的转型困境,呈现出非常典型的“国家-社会”与“城市-乡村”关系的重构。核心是中国通过乡村振兴政策推动国家现代化进程,这也呈现出相当复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紧张关系。
▌乡村振兴的“三股张力”
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张力,是在保证大量农村人口存在的前提下,社会公平与市场效率的平衡。农民的资源不能转化为资本,所以不能成为他们真正的财富。然而,在政府推动的工业化进程中,农民资产通过其他形式成为国家和其他社会成员的财富,其中许多资产被许多利益集团分割,因此城乡之间仍然存在巨大差异。
土地制度是最典型的,已经成为制约乡村振兴效率的关键因素。除了所谓的农村建设用地刚刚被分割,农村土地资源无法进入市场,所以市场价值无法实现。然而,如果土地是私有的,许多人认为农民可能面临无家可归、没有土地耕种和流离失所。确保公平、正义和社会稳定与增加农民财产价值之间存在结构性紧张关系。
第二是经济结构和社会政策之间的紧张关系。由于我国城乡二元结构形成的社会公共产品差异,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作用越来越低,农村人口无法有效向城镇转移,导致我国农业劳动生产率低,农产品竞争力弱。比如,由于农业人口庞大,目前中国每个农民平均养活3个人,而美国单个农民就能养活150个人,不用计算就能直接感受到我国农民的艰难和尴尬处境。
三是小农组织与基层政治的紧张关系。小农长期分散,合作社等组织亟需有效克服小农分散状态。事实上,这种社会需求面临着另一种风险,政治意义上的农民经济组织很容易演变为代表农民利益的政治组织。因为农民组织是独立的,他们会有各种各样的需求,这些需求必须以多种形式表达出来。表达形式可能不受国家控制,因此与国家政治制度的基本要求有张力。
中国的政治制度是,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即要求农民有问题就找党组织,同时要加强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提高组织能力。但是,这种机制也难以克服小农分散的问题。
乡村振兴中的这三种紧张关系影响着整个中国农村的现代化。乡村振兴离不开农业问题。农业转型成功有两个指标,一是农业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二是农业从业人员收入的不断提高。这两个指标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逐渐下降;二是农业就业人口逐年下降;三是农业劳动生产率持续提高至少30年;四是农民收入持续提高20-30年。这四个方面比较具体,可以作为乡村振兴的标尺。
▌农村转型的国际经验
虽然我国农业GDP比重在下降,农业就业人数在减少,但农业生产率的提高并没有持续,农民收入的增加也不明显。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乡村振兴还在路上,我们还没有完全实现现代农业转型。
从国际经验来看,英国是世界上最早实现农业转型和产业化的国家,其农业发展历程最具说服力。英国率先完成农业革命后,国内食品安全得到保障。然而,在过去100年的农业革命中,农业和农民收入都没有继续增加。直到工业化和移民潮出现,大量英国人离开土地移民北美,农民收入第一次大幅度提高。
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的农业也具有移民国家的特点——其基础设施依赖外国投资,主要来自欧洲大陆。美国农业高度商业化。殖民时期,美国向欧洲供应烟草等经济作物,走上了商业化农业的道路。即便如此,当时美国农民的收入还是很低的。真正的变化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由于美国农村人口非农收入增加,城乡居民收入差距逐渐缩小。
日本也是如此。作为后发国家,日本农民收入的增加和农村农业的改善是在20世纪60年代工业化快速发展后实现的,这使得出口产业占据主导地位。
从英、美、日等发达国家经济发展和农业转型的基本经验可以看出,农业非常重要,为国家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其次,这种贡献并不意味着农民收入的增加,农民收入的增加必须依靠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非农产业的发展。对于中国来说,在城乡关系不变的情况下,不可能通过提高农业生产来增加农民收入。因此,要进一步推进工业化和城市化,乡村振兴需要乡镇和城市的协调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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