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扬 李天扬︱《赵超构书信往事》阅读札记
《赵超构遗书》,傅著出版社2020年3月版,309页,68.00元
1910年5月4日,赵超构出生。他九岁生日时,五四运动爆发。2020年5月4日,赵超构诞辰110周年。前几天新民晚报召开座谈会,研究讨论“赵超构办报思路”,我有机会听了朱仙的点评。会上,有一笔意外之财:我读了刚刚印刷的《赵超构书信的过去》。马齿徒增,见识未长。不过,阅读兴趣却是一直在变的,年少时,自然是爱看热闹或热恋的小说;及长,觉得传记和回忆录可观人生况味,比拳头枕头有意思得多;再长,方知为人作传往往谬托知己,而人到老年记忆也是靠不住的,于是乎,书信、日记成为阅读的首选。往高里说,第一手材料可信度高;往低里说,阅之如探他人后窗,可一饱窥秘欲也。当然,前提是作者在写信或记日记时,未作发表之想。满足这一条件的日记和书信集,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这本《赵超构书信往事》,也是。稍大一点的上海人赵超构对他一无所知。他是新民晚报的社长,新民晚报与上海市民之间的血肉联系,是中国特有的城市文化现象。他的笔名“方林”,和鲁迅、巴金一样,也成为上海城市文化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从赵超构到方林,应该是上海文化史和新闻史的重要研究对象。遗憾的是,在上海,与鲁迅研究和巴金研究相比,方林的研究并不合理,甚至不到零。幸好我们有傅。富晓春,温州文成人,与赵超构母亲同宗。对家族里的名人、前贤,生出亲近来,是人之常情。富晓春不同寻常的是,对乡先贤赵超构,由崇拜到研究,且成果迭出。2017年夏,《报人赵超构》出版,仅仅三年之后,又推出这本新着,其勤勉,一望可知。从赵超构的信中我们能读到什么?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赵超构的科研人员少之又少,“第一责任人”竟然是赵超构本人。这个怎么说?因为赵超构曾在信中斩钉截铁地说:“方林不值得研究。”收件人是赵超构的表弟赵官东。赵官东在大学教新闻学。他以方林的散文为研究对象,计划写一部批判赵超构的传记。没想到,他的想法被赵超构拒绝了:你毕竟是我的族亲兄弟行。弟弟来吹捧哥哥,即使动机十分纯正,也免不了被人耻笑。我自己就觉得难受。总之,我的结论是:林放不值得研究,而赵贯东更不是研究林放的适当人选。你关心我,搜集一些资料,是可以的。但也不必浪费精力了。还是另外选些题目作科研课题吧。我不是假清高,我也有名利思想,但是努力要求自己做到名副其实。一个人过着名副其实的生活,摆着名过其实的架子是很痛苦的。这些话只能跟自己的亲弟兄讲讲,不足为外人道也。在这里,从语境意义上来说,“一个人过着真实的生活,摆着真实的架子,很痛苦”这句话应该解释为“一个人过着真实的生活,摆着真实的架子,很痛苦”。这可能是笔误或放错了地方。我想,在这本书收到的所有信件中,这一封是最能发掘赵超构内心的。因为收信人是近亲,赵超构直言不讳。他说自己“也有名利思想”,但“力求名副其实”。对赵超构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是他干的。赵超构的身份不仅是新民晚报的社长,也是上海CPPCC的副董事长。他还是一名城市领导人和报社社长。他是上海新闻界唯一的一个。估计以后不会再有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够身居高位是一种福气。赵超构不是。他多次拒绝搬进按照市领导的待遇分配的房子,从未把CPPCC提供的专车交给副主席,也没有去CPPCC办公室。对此,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赵超构愿意住在石库门弄堂,混迹于民间,直接倾听群众的声音。这对于办好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市民报纸《新民晚报》大有裨益。从这封信中不难看出,赵超构对“过上名副其实的生活,摆上名副其实的架子”感到“非常痛苦”。作为共产党的同路人,赵超构始终支持党的决定和安排。作为CPPCC的副主席,赵超构也是尽职尽责。他还担任上海CPPCC联合时报的社长。内心真实的感受,一向守口如瓶的赵超构,不会轻易流露。俗话说,“不足以满足人类”。旧报记者秦先生曾告诉我,之所以不坐的车,不去的办公室,是怕自己当不了新民晚报社长。赵超构最想做的不是当官,而是办报。虽然这只是秦吕雉先生的猜想,但却是他家人的说法。但我认为这符合赵超构的个性和初衷。正是因为赵超构把自己定位为一名普通记者,所以他反对别人研究和报道他。书中的另一封信也证实了这是赵超构的一贯态度。抗战时期赵超构在重庆的邻居给赵超构写了一封信,说他想“写一篇回忆重庆时期的散文”,而赵超构回信说:你说要写回忆,不知有什么目的。写不写,当然由你自己决定,但是回忆录中不要写上我的名字,也不要写我的事情。我生平最不喜欢吹嘘捧场。我七十多岁了,还没有写过一篇回忆录。你要写,写你自己其他方面的事情好了。拒绝别人写自己,赵超构总是那么坚决,甚至生硬。对此,老报记者张林蓝先生在《赵超构传》后记中也形象地描述:“我和在武大任教的堂弟赵官东同志,曾经起草过一个《赵超构年谱》的草稿,请他看一看。刚开始,他反对,连看都没看,暴躁地说,‘我没什么可写的!’我紧紧盯着它,他只是说,‘等我死了再说!幸运的是,赵官东和张都违背了《不值得研究》和《我无话可写》的愿望,写出了研究的开山之作。现在依然健谈的百岁老人欧阳文彬,也因为类似的事情与赵超构闹了不愉快。在得知张林岚的《赵超构传》脱稿后,她写了一篇题为《赵超构拒绝立传》的文章,发表在1999年2月20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故事是这样的:1983年,胡乔木建议出版部门为文教系统的人立传,分门别类编写一些《某某界一百人》之类的书。欧阳文彬奉命主编《编辑记者一百人》。她认为,这一百人中“自然少不了赵超构”。不料在组稿过程中,惟有赵超构让她“碰了个钉子”。他说他不能代表《新民晚报》,不要写他。欧阳文彬动员了几个老朋友去做工作,都被拒绝,她认为他是“故意为难我们”,“忍不住生气了”,心想“我和赵超构好歹共事了十几年,怎么这点事都商量不通”?她一气之下,找出一篇《文汇报》记者余仙藻前几年采写的《赵超构和〈延安一月〉》,转载在书里,她认为“这是发表过的,无须征求赵超构的同意,他也无权干涉”。1984年,书出版面世,应寄赠书中人物或家属。可欧阳文彬“余气未消”,决定“就是不给赵超构寄书”。看起来,当年欧阳文彬也不大理解赵超构为何拒绝立传,真的生了气。过了十几年写来,还情绪饱满,写得活灵活现。赵超构一生有两大成就,一是办报纸,二是写散文。其中,他的办报思想是最伟大、最伟大的贡献。经过自己的实践和思考,赵超构形成了比较完整的办报理念,并成功付诸实践,成为国内同类媒体的标杆和模仿对象。在新中国,很少以第二个人的身份思考和看待世界。《赵超构书信的过去》一书这样介绍赵超构:“中国杰出的记者、著名的散文家和社会活动家。”《新民晚报》原总编辑丁在办报思想座谈会上表示,这三个评价和标题是正确的,但要加上一个“社会主义晚报的创始人和开拓者”。我印象深刻。优秀的记者、著名的散文家、社会活动家不少,扳着手指头的也不少,赵超构“中国晚报第一人”的地位独树一帜。赵超构就如何办晚报发表过几次讲话,《新民晚报》也印了小册子,供同事们学习。这些演讲也被收录在六卷本的《赵超构选集》中。一般来说,在与亲戚朋友的通信中,是不可能谈论它的。然而,由于赵超构是一名记者,他漫不经心地谈论办报的想法,更不用说写信了。在给《文慧读书周刊》总编辑褚玉权的信中,他涉猎到:钰泉同志:好久不见,我觉得你很忙。我必须在每一期阅读《阅读周刊》。毫无疑问,这份以书为基础的周报已经是国内权威的书评了。书评是一门很棒的学问,很多学者,比如鲁迅、胡适,甚至老人祁鸣,其实都是优秀的书评人,他们在谈书的时候真的留下了很多知识。《读书周刊》现在做好工作不容易。现在报纸上有不少同类副刊,可以解渴,但很难满足需要。阅读阅读周刊不仅解渴,而且令人愉快。这是我个人的感受。这几年因为身体虚弱,行走不便,再也享受不到淘书逛书店的乐趣。我不得不在你们的杂志上浏览书海的信息,我已经对书上瘾了。至于读后意见,无非是做好书籍和读者的“红娘”,既要当好读者的导游,也要端正出书者的导向。介绍好书,批评坏书。特别是在读书界发什么“热”的时候,不要跟着起哄,而能作冷静的分析介绍。做到热中有冷,软中有硬,畅通文化交流的渠道。广告性的书评是难以完全避免的,但请掌握分寸,不要溢美。对于读者则希望做到“老少咸宜”。既要满足青年人对于西方文化的兴趣,也要照顾老年读者对于旧文史学术专着的关怀。雅、俗之间,有个平衡。长期阅读,拉拉扯扯说了这些话,是并没有经过认真思考过的。特别回复是表扬笔健赵超构这些赵超构自谦为“并没有经过认真思考过的”的意见,显然是相当珍贵的,虽然只是对一张读书类专业报纸提建议,也与他一贯的办报思想相吻合。赵超构曾提出过着名的“短广软”办报方针,毛泽东得知后,在中南海菊香书屋会见赵超构时提出了不同意见,指出:“报纸不要办得太硬,太硬了人家不爱看,太软了也不好。要把软和硬两个东西统一起来,也就是说,软中有硬。”对毛泽东的这个意见,赵超构是完全接受的,后来常常说办报纸要“软中有硬”,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提出在有什么“热”的时候,“不要跟着起哄,而能作冷静的分析介绍”,要“做到热中有冷”,也是非常重要的办报意见,直到今天,仍然值得办报的人铭记。而“老少咸宜”同样是赵超构一贯的理念,他曾提过要让“8岁到80岁”的读者都爱看《新民晚报》。还有一个意见也很耐人寻味,赵超构指出,“广告性的书评是难以完全避免的,但请掌握分寸,不要溢美”。这真是行家里手提出来的至理,水至清则无鱼,所谓“关系稿”,是办报纸难以避免的。怎么办?原则就是“掌握分寸,不要溢美”。《新民晚报》的老报人曾经这样跟年轻人说,有朋友请吃饭,尽管去吃,至于吃了饭要不要替对方写稿子,如果要写,怎么写,记者要有主心骨。这是经验之谈。收到这封信,褚钰泉将其以《赵超构的一封信》为题,发表于1991年6月29日的《文汇读书周报》头版头条。虽然赵超构是一个有着完整办报理念的著名报人,他的杂文在报纸界也是家喻户晓,但他对自己的定位却非常明确,经营着一家晚报。在《浙江南方日报》同事许的信中,他说:“我们都是小报编辑,我们深知办小报的难处”。正是因为定位为“小报编辑”,赵超构婉拒了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蒋远明:元明同志:信很早就到了。我已经病了两个星期了,我道歉。我在报纸上潦草地写了一些东西,很惭愧被党报一再鼓励。老秃,无法深入思考,为《新民日报》撰稿,感受到了,但不勉强。我相信你能理解这样一个事实,你总是觉得有点紧张,很难为党报写作。严修同志的文章确实过奖了。党报的出版只能刺激我。羞愧。专复,即祝写一篇短文!赵超构这里的“党报出版”,是指《人民日报》转载了在《新民晚报》上发表的《谭》,得到了中共中央官方报纸的高度肯定。但是,赵超构还是觉得“为党报写作总觉得有点紧张,有点难写”。读到这样的文字当然是意料之外的,但同时,他也加深了对赵超构的了解。搜集书信,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这是阅读这本书的一大感受。有一个人,妥善地收藏了赵超构的来信,他就是赵超构的孙子赵丰。书中专门辟了一辑曰“舐犊情深处”。在这十几封信里,赵超构就是一个普通的爷爷,一个十分疼爱孙子的爷爷。给孙子写信,是爷爷的乐趣,因此,赵超构写得特别长、特别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赵超构最关心的,还是孙子的学习问题,从读书到高考,关怀备至,而且心细如发。给孙子寄去书展的票,叮嘱“不能带拎包”。孙子读高三要准备高考了,询问:“长风中学今年考进大学和大专的有多少人?占该学考生的百分之几?”在写给孙子的信里,还透露了赵超构的读书取向。孙子语文怎么没考好,他认为,“可能是你多看翻译小说,受了影响”。他说:“翻译的文字多是生硬不通的。《三国演义》是浅近文言,文理很好,留到暑假看。我九岁的时候就看《三国》了。开头几回难读,读了三四回,慢慢地就能看懂。”有一次,他给孙子寄去了四本书,其中两册《李自成》,一册《铁木儿和他的伙伴》,一册《长征回忆录》。姚雪垠的《李自成》曾经风靡一时,也受到了赵超构的高度肯定,他对孙子说:“《李自成》写得很好,要一句句看下去,不要只看故事情节。要学习他的描写、词汇,这样作文就会写得好。”“《战斗的青春》和《苦菜花》等书,并不是很好的作品,值不得买。买书要买文笔好的,对写作、作文有帮助,如《李自成》,文笔描写就非常好,值得学习,多读。不要以为故事知道了,就不再读了。”但是,对当年同样风行的翻译书,赵超构常常不以为然:“《基度山》是外国二流作家的作品,书又紧张,值不得看。你们不要盲目听信别人的话,有些书,很热门,但你们不一定看得有兴趣。”“《斯巴达克思》外面一抢就光了。无法再买。我们内部每三人分一部,大家争得很厉害,我也没分到。这部书我翻了一下,对话很冗长,谈的道理决不是青年人能看得懂的。并不好看。”以赵超构为代表的《新民晚报》老报人,下笔简明洗炼,了无同代作家那种欧化调和翻译腔,这恐怕与他们的阅读取向不无关系。虽然赵超构反对别人写他,但由于他的地位和贡献,他写了很多文章。他个子不高,但他在别人的作品中形象很高。其实普通人都有世俗的欲望和弱点,有时候也会抑郁。就这样,写给表妹赵的信中,流露出很多“不人道”的心态。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是他自己和妻子的疾病。芸孙:你的信已经来了好几个月了。我又忙又懒,心情也不好。很抱歉,我直到今天才写这封信。我现在的冠心病仍未好,动多了就心疼。关于我父坟山修理一事,我也反复考虑过了。首先这一笔修理费还是很困难。现在做生意的专业户,赚个几千上万不稀奇。而我这样的,名气大,却还是两手空空。一个女儿的嫁妆都办不起,还拿得出余钱来修坟山吗?知识分子本来就该穷,我也不怨。不过,现在物价上涨,一个月的收入勉强只够支出,所以修坟之事也暂不考虑了。而且,社会风气不好,你花钱修好了,不久又会有人来偷砖头破坏了的。只好留等阿婶百年之后一起修理了。现在我的大事是,第一:保卫我自己的健康,我一死,连阿婶的二十元也没有人负担。第二,希望刘芭婚事早点解决。阿丁还是那样,但是越来越没有力气了,一会坐,一会睡,不过糊里糊涂也有好处,什么事都不愁。你们的生活想来也是艰难的。房子还没有收回吧?上海也是这样,占房子的人都有来头,请他搬也不肯。有理说不清。阿婶总算得到你的照顾,我应该感谢你们。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办法照顾她。但愿她能在我死之前离开人世,少吃些苦。在自地许多人看来,好像我在外很活跃,哪里知道我们的生活和内心的苦恼呢?因为咱们是兄妹,所以向你说些真心话,不必同外人说起也。特别回复后问紫珊健康上层建筑八月十二日就这样,“我不需要谈论我的生活和内心的苦恼”,赵超构多次告诉他的表弟:“我的健康状况非常糟糕,我有冠心病、肺气肿和胃炎,我每天都吃药,我走路都有困难。似乎我们只能活三到五年。我老了也没办法。丁现在整天躺在床上,坐不住了。想到这些我就很苦恼。”“我身体还是不好,全身无力,人老了,没办法。阿丁越来越虚弱,整天睡在床上。”看到这些真情实感,新民晚报同事眼中近乎完美的赵超构更加立体完整。写到这里,必须要说,这本书的作者富晓春做了相当有意义的工作。近来,文人书信集的出版由冷渐热,新书频出,但这一本,颇为特别。富晓春不仅做了搜集和整理工作,还做了更加艰苦的钩沉、爬梳工作,千方百计找到与赵超构通信的人或是相关人员,厘清人物关系,挖掘幕后故事。有时,一封平淡无奇的信,却有着鲜为人知的“内幕”。这也是这本书的引人入胜之处。比如,被造反派盯上的那个神秘“苏州女人”与赵超构究竟是什么关系?再比如,赵超构对深圳特区发表了什么意见而遭到了读者的尖锐批评?在此,就不剧透了。富晓春藏有大量的赵超构生平照片,在书中用得多、且用得精,大大增加了可读性。或许,亦是为了增加可读性,书中有不少合理想象的细节还原和心理描写,在我看来,有点用力过猛了。但这却不是富晓春的发明。张林岚先生在写《赵超构传》时,亦有如此发挥。老先生在后记里特别交待说:“本书中涉及传主的某些内心活动和行为细节,只能说是我从旁观察和体会所得,不一定符合实际。但如没有这些描写,记叙势必更加枯燥无味和概念化。”究竟是“无一字无来历”高,还是文学化的细节描写妙,我以为,不妨见仁见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