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张庆善谈大观园的兴衰：是美的毁灭 也是曹雪芹理想的毁灭

上周六，我们邀请了四位资深专家带读者重游大观园，重温《红楼梦》。其中，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张青山先生对大观园的兴衰进行了深入讲解。经张先生授权，本刊特刊发表了张先生的演讲——《一个“理想世界”的幻灭》:谈大观园的兴衰

各位朋友：

今天我们在这里谈论《红楼梦》，无论从时间还是地点来看，它都是令人愉快的。我们原本计划在今年6月下旬举办这个活动，但是新发地的突发疫情让我们的计划无法实现。中国人很了不起，他们很幸运。在世界许多地方，他们仍在遭受新冠肺炎病毒的折磨。在没有和平的时候，我们几乎赢得了抗击流行病的伟大胜利。今天，我们可以在这里赏花和参观花园，我们可以谈论《红楼梦》。这种感觉很好。

今天讲座的地点不用说了，因为这里是“北京大观园”，在“大观园”里说红楼，没有比在这里更合适了。这座当年为拍摄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而建造的大观园，倾注了许多建筑家、园林专家、清史专家、红学家们的心血。据说当年设计这座大观园的时候，设计家非常重视红学家的意见，非常重视《红楼梦》关于大观园的具体描写，这也是北京大观园建设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所以说这里是谈《红楼梦》非常合适的地方。

刚才朋友听李惠群教授讲《红楼梦》的服饰，听许文志先生讲《红楼梦》的瓶花艺术，都很精彩。《红楼梦》中的服饰和瓶花艺术之美令人赏心悦目。听这样的讲座不仅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知识，也给我们带来了美的享受。

现在轮到我来讲《红楼梦》了，我曾问主办的朋友，我讲个什么题目呢？朋友说，讲什么都行。这对我颇为照顾的回答，却让我很为难了。说不尽的《红楼梦》，似乎什么都可以讲，但要认真起来，又一时不知道讲什么好。后来我想到，既然是到大观园来了，就讲一讲与大观园有关的话题吧，因此就确定了我的讲座题目：一个“理想世界”的幻灭——谈谈大观园的兴衰。

戴敦邦先生的《林小祥采菊诗》

这里说的“理想世界”，当然是指《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有人说大观园是贾宝玉和姐姐妹妹们的理想世界，他们如果能在大观园里生活一辈子那有多好？但实际上，在《红楼梦》中，“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虽然在一段时间里给宝玉和姐妹们带来了一些欢乐，但似乎并不长久，也不那么“理想”，在大观园里常常发生一些令人沮丧的事情，有矛盾，有冲突，有风波，总是给生活在这里的宝哥哥林妹妹以及其她的姐姐妹妹们带来困扰。而这个“理想世界”伴随着荣国府的衰落，最后也走向了毁灭，“理想世界”变成了“悲惨世界”。大观园的兴衰正是一个贵族家庭衰落的缩影，这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

说起大观园，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世界上有这样的大观园吗？它在哪里？自《红楼梦》产生以来，大观园所在的地方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兴趣，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是南京的绥远或北京恭王府的崔晋园。1962年4月29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一篇署名吴柳的文章:“京华大观园在哪里？吴柳的文章发表后，可以说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就有了热烈的反响。”《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在北京”，“大观园找到了”，“北京的大观园在哪里”几乎成了一个特殊的名词，大观园几乎等同于北京的恭王府。

吴柳是谁？吴柳其实是一个笔名，吴柳是上海《文汇报》驻北京记者站的记者刘群先生。当年支持吴柳文章观点的大有人在，人们更愿意相信，“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真的存在。当然，反对的意见也不少，主要是认为《红楼梦》是小说，是文学作品，大观园是曹雪芹的艺术创作，人世间那能有《红楼梦》中那样的大观园呢？

但也有学者认为，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不可能完全由空来创作，它必须有一定的生活基础和生活素材。它可能以花园为蓝本，但也不一定是花园。它可能是南北园林的影子，包括北京的私家园林和皇家园林。除此之外，曹雪芹天才的艺术虚构也造就了它。

在讨论大观园在南还是在北的问题上，似乎都有难以解释的问题。如果说大观园在南京，可《红楼梦》中多次说到金陵老家，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后，贾母就说“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这明明说贾府、荣国府、大观园不是在江南。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似乎也不像从扬州到南京，更像是从扬州到北京，这些都加强了大观园在北方的观点。

87版《红楼梦》剧照

但要说大观园在北京，也有不好解释的问题，早有人指出，妙玉住的栊翠庵的红梅映雪、林黛玉住的潇湘馆中“风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翠竹，都很像江南景色。《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到：“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俞平伯先生就不赞成把恭王府的后花园看作是大观园。他认为大观园的地点问题，有三种因素，一是回忆，二是理想，三是现实。俞老认为在三种成分中，哪一种占优势，很难说。他认为：“依我看来，现实的成分固然有，回忆想象的却亦不少。”他以第四十九回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为例，说十数株的红梅映雪而开，久住北京的恐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境界，就是说北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红梅盛开的。所以俞平伯先生的观点是“反正大观园在当时事实上确有过一个影子，我们可以这样说，作者把这一点点的影踪，扩大了多少倍，用笔墨渲染，幻出一个天上人间的蜃楼乐园来。”俞先生的观点很有影响，也很有代表性。这实际上等于说，大观园是文学创作，现实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大观园。着名红学家宋淇先生也认为大观园“终究是空中楼阁，纸上园林”，是曹雪芹的创作。宋淇先生还说：“曹雪芹在栊翠庵中种了梅花，主要目的是用梅花来衬托妙玉的性格，甚至可以说用梅花来象征妙玉都无不可。至于梅花应在南方或在北方，根本不在他考虑之中。”

在我看来，将《红楼梦》中的大观园移植到《红楼梦》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谁能造出另一个“天造地设”的大观园？因为太阳底下只有一个真正的大观园，那就是《红楼梦》。清代，有两位名人在《红楼梦》中说:“大观园的结构，即秦雪胸中的丘陵；强咽到胸口，老吐到笔端。”的确，大观园只能存在于“曹雪芹的心里”。

那为什么多少年来，人们那样地在寻找大观园呢？我想主要是这样的几个原因：一是把《红楼梦》看作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了；二是《红楼梦》大观园写得太细太真了；三是人们太喜欢大观园了，大观园中的人物和故事太吸引人了，人们特别需要一睹为快、眼见为实的满足，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谁不想走进《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呢？特别是年轻人。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无疑是曹雪芹伟大的艺术创造，是曹雪芹用文字和智慧建造的一座园林。曹雪芹创作这个园林的时候，心中一定有很多园林为他提供创作素材，但他不能被任何一个园林束缚，因为他最初是为《红楼梦》中的人物和故事搭建一个合适的舞台，而不是为了搭建一幅园林画卷。所以大观园的设计重在塑造人物，提升情节。专门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设计的。

说大观园是作者曹雪芹专门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等人物设计的活动舞台，这自然是不错的。然而，但我们细细地阅读《红楼梦》，深深地琢磨《红楼梦》关于大观园的文字，又觉得曹雪芹设计一个大观园，决不仅仅是为贾宝玉与姐姐妹妹们提供了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而是有着缜密的艺术构思，蕴藏着深刻的含义。

我认为曹雪芹对大观园的描写，不仅仅是写一个园林，更是为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物设计一个活动舞台，而是具有多重深刻的含义。深刻的含义是什么？我认为至少有以下几点:

大观园是为元春省亲建造的，但《红楼梦》是明写省亲，暗写康熙南巡。如脂批所说，借省亲写南巡，出脱心中的忆昔感今；

大观园建设的奢华和外省亲戚的过度花费，不仅是作者的一滴苦涩的眼泪，也深刻地揭示了一个贵族之家衰落的内在原因；

借元春省亲之名建大观园，为贾宝玉及姐姐妹妹生活在这里找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否则贾宝玉和姐姐妹妹们怎么能住在那么大、那么豪华、那么漂亮的园子里呢？

大观园原本是一座慈母别墅。贾宝玉和他的姐姐妹妹可以住在这里，这是袁菲的礼物。“金门玉湖神仙府、桂殿兰宫的妾家”，大观园是“妾家”，不是贾宝玉姐妹俩真正的“家”；

虽然一般的男人不能随便走进大观园，但大观园从来也没有脱离外面世界的管束和侵蚀。宝玉和女儿们的欢乐是短暂的，他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基础是非常脆弱的，大观园不可能成为女儿们的理想国；

大观园里有一座曲翠寺，里面有一个用头发修行的尼姑。作为丈母娘的别墅，它的存在自然有合适的理由，但作为女儿国，曲翠寺的存在有着特殊的意义，并不吉祥。

87版《红楼梦》剧照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写贾政、贾宝玉等游大观园，给各处景点题匾额对联，有几处描写很值得细细品味琢磨。如：

正如他们所说，当所有人都出来的时候，他们没有走多远，但是他们看到了崇阁高耸，楼层上升，林宫相互拥抱，道路蜿蜒...贾政道:“这是正殿，只是太富了。”.....说着，他边走边看，只见正面有一座玉牌坊，上面有龙保护，雕刻精美。贾政道:“这里的书是什么？”大家都说:“一定是精彩的‘蓬莱仙境’。”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此处，心中忽动，想着，仿佛在那里见过，却想不起来那日的日子。

贾政为什么“摇头不语”，贾宝玉为什么“心中忽有所动”，这其中确实大有文章。

贾政的“摇头不说话”暂时不提，后面再说。再来说说贾宝玉的那句话:“我心忽动，一想起来，就像在那里看到的一样。”因为这个地方，他已经在我第五次梦游太虚幻境的时候看过了。书上说贾宝玉陪着警幻尼姑，“到了一处，对面有石牌搭着，书上有四个大字‘太虚幻境’，两边一副对联，装真时真假假，无为时有所归。这也是贾宝玉心里感动的原因。问题是贾宝玉是“梦游幻境”“做梦”“幻觉”，大观园主处隐藏着一种“幻觉”，寓意深刻。

后来元春省亲时来到这里，见石牌上写着“天仙宝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为什么元春要换掉“天仙宝境”而改为“省亲别墅”，就是因为这里确实是“省亲别墅”，是为了省亲临时建造的园林，把它说成“蓬莱仙阁”也好，“天仙宝境”也好，作为颂圣，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毕竟不是皇帝亲自来的地方，而是皇帝的妃子回来省亲临幸的地方，把妃子的省亲别墅说成“蓬莱仙阁”或是“天仙宝境”，都有“过分”的嫌疑，因此不合适。所以贾政当时是“摇头不语”，元春则是赶紧换掉。而作者在这里的描写，更是一种暗示和隐寓，暗示和隐寓什么呢？就是这种奢侈过度的大观园，无论如何富丽堂皇，也不过是“太虚幻境”，是梦幻，是过眼烟云，最终会破灭的。

当我们读《红楼梦》的时候，会发现《红楼梦》的故事其实有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一条是家族的没落，一条是年轻人的悲剧，这两条线索不是完全分离的，而是有机地交织在一起的。如果说家族的衰败主要表现在荣宁二府，那么贾宝玉和女儿们的悲剧主要发生在大观园，这似乎是宝玉和女儿们的一个理想世界，并没有逃脱幻灭的悲剧命运。

说到家族的衰落，《红楼梦》中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贾府，就已经是处于衰落的趋势，只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已经尽上来了。《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他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冷子兴在这里说的原因，正是一个贵族家庭衰亡的重要内因，归纳起来，一是经济上坐吃山空；二是子弟一代不如一代，后继无人；当然，除了冷子兴说的这两条原因之外，还有贵族家庭内部的矛盾和贵族家庭教育的失败等等。正是这些原因，导致了贵族家庭的败落。《红楼梦》在这方面的描写，形象而深刻。王熙凤的贪婪狠毒，贾政的迂腐，贾赦的色迷，贾母的安富尊荣、一味享乐等等，这样的贵族家庭还能不败么！对家族的衰败，虽然作者曹雪芹流露出不尽的感伤，但他的如椽之笔，还是无情地写出了这样的贵族家庭、这样的社会，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当我们在冷子兴的演讲中找到容衰落的原因时，首先是经济入不敷出，这与大观园有着重要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就是大观园的建设差点花了贾府的钱。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到乌进孝来宁国府缴租，贾珍嫌他缴来的租金太少了，乌进孝说，贾府里有皇妃，那还不是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贾珍嘲笑乌进孝的无知，他说：“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红楼梦》从17日到18日，写的是袁菲的省亲。贾府的大太太袁春，见大观园坐在轿子里如此豪华，不禁叹了一口气，说奢侈的代价太大了。她对家人说:“以后不要太奢侈了，这太过分了。”连都觉得“奢太贵”、“奢太多”，可见大观园的奢真的是太过了，也为荣的没落留下了伏笔。

87版《红楼梦》剧照

曹雪芹这样写大观园，写大观园的奢费过度，是有其现实依据的。无论是贾珍的担忧，还是元春的叹息，其实正是作者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这就是历史上曹雪芹的爷爷曹寅接驾康熙南巡。说大观园，不能不说康熙南巡，因为元春省亲的故事正是从康熙南巡化出来的。

我们知道曹家真正的辉煌是在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时期。曹寅与康熙皇帝关系密切，深得康熙皇帝的信任和赏识。康熙六次南巡，曹寅四次。《红楼梦》第十六回写贾府大夫人袁春要回归宁，要建一座归宁别墅。有一天，贾琏的护士赵沫沫想给儿子找份工作，来到了寻人的后门。说到袁春回归宁，赵沫沫给贾琏、王熙凤讲了“太祖仿舜之游的故事”，其实就是康熙南巡。在这里，有一个肥批令人震惊:“写一个救亲戚的南巡，展示你对过去和现在的记忆。”赵沫沫说得更直接了:“现在江南的甄家这么厉害！只有他的家人拿了四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们会告诉任何不相信的人。”康熙南巡时，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确实接了他四次。指江南甄氏，赵沫若指江南曹氏。曹寅的驾驶可谓风光无限。《红楼梦》里，秦可卿给王熙凤做了一个梦，说他们接袁菲回家省亲是一件“非常喜事”，说“真的是火烧油，花开花落锦”，这才是当年曹寅开车的真实场景。

但任何事情总是有两面性，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盛筵必散，否极泰来。曹家四次接驾，虽然争得了无限的风光，也埋下了败落的根源。什么根源？就是亏空。当年康熙南巡时，深知地方弊端的康熙皇帝，事先就跟地方打了招呼，说他南巡不花地方政府的钱，一切都由内务府负责。所以他到南京后，不让地方政府安排地方，而是住在江宁织造府。因为在皇帝看来，织造府是内务府驻在江南的办事处，那么住在织造府就如同住在皇帝自己的家里一样。当然皇帝南巡，说是内务府掏钱，实际上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而且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内务府如何能承担的了呢？那钱从哪儿出？很简单，只能是谁接待谁掏腰包。《红楼梦》第十六回赵嬷嬷就说到“圣祖南巡”花钱的事，她说：“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当王熙凤问接驾的甄家怎么那么有钱呢？这个赵嬷嬷说了一句很有见解的话，她说：“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这个赵嬷嬷确实有见识，不简单。清人张符骧有《竹枝词》也写到当年康熙南巡扬州的情景：“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这和赵嬷嬷所说的情景一模一样。当然，曹家接驾造成的巨额亏空，康熙皇帝是清清楚楚的，他一方面要保护曹家，一方面也为他们担心，多次催促曹寅赶紧堵上窟窿，要曹寅小心。如康熙四十九年八月廿二日，康熙皇帝在李喣奏折上批道：“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同年九月二日又在曹寅的奏折上批道：“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老皇帝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从中可见，即使在康熙皇帝的保护下，亏空也不是一件小事，但曹寅到死也没有还上欠的钱。

康熙帝执政时，曹家大受损失空，但在康熙帝的保护下，安然无恙。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以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雍正一上台就整顿吏治，铲除腐败，措施非常严格。没有最高统治者的保护，曹家的损失空就成了随时会爆发的大火。的确，雍正五年年底，驿站的骚扰等事引起雍正的震怒，曹家被没收。江南近60年的曹氏家族自此败亡。多年以后，敦诚敦敏在与曹雪芹交往时，经常提到“扬州旧梦”和“秦淮风月”。江南曹氏家族的兴衰在曹雪芹心中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为什么说大观园的描写，是明写元春省亲，暗写曹寅接驾康熙南巡，为什么说写大观园是出脱作者心中的忆昔感今，为什么说这些描写是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为什么说写大观园是揭示一个贵族家庭衰落的内因，就是因为当年曹寅接驾决定了曹家的兴衰命运。可以说曹家兴在曹寅接驾，败也在曹寅接驾。我们了解了曹家的历史，特别是康熙南巡与曹家接驾，我们再看看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是说的：接驾元妃省亲是“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以及“‘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再看看元春的叹息奢费过度，再看看贾珍说“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的哀叹，再看看有关大观园的描写，你就会有更深切的感受。由此可见，写大观园，写大观园的奢费过度，作者曹雪芹是有着深深的用意的。

当然，曹雪芹写《大观园》的时候，并不仅仅是借归宁来写南巡，以此来炫耀缅怀过去和现在的感觉。真的为贾宝玉多女儿的生活搭建了一个典型的环境，以此来诠释《红楼梦》的故事。想象一下，如果没有大观园，那么《红楼梦》里会有那么多动人的故事，比如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湘云醉。当然，曹雪芹建造大观园不仅仅是为了给一群漂亮的少男少女创造一个美丽的花园和好玩的地方。那么，曹雪芹建造大观园的意义何在？宋琦说:“大观园是一个把孩子和外界隔开的花园。我希望我的女儿们在里面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以免染上男人的难闻气味。女儿最好永远保持青春，不要结婚。”的确，宝玉和姑娘们刚搬进大观园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元春省亲为建造大观园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如果不是为了省亲，荣国府怎么敢建造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园子呢，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大观园，又怎么会有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稻香村、紫菱洲……怎能演绎出那么多的精彩的故事呢？所以有脂批说：“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

说到这里，我们自然会想到余英时先生的名篇《红楼梦中的两个世界》。余先生认为:“大观园不在人间，而在天上；不是现实，而是理想。更准确地说，大观园是一个幻想。”他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创造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称之为“乌托邦世界”和“现实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在《红楼梦》一书中，就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外的世界。”

在《红楼梦》中，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吗？大观园和大观园以外是两个世界吗？我的看法：不是。大观园从一开始一直到它的毁灭，它都是那个被作者痛恨的世界的一部分，它从来就没有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首先，大观园原本不是给贾宝玉和许多女儿建造的。它原本是为袁菲省亲而建的“省亲别墅”。袁菲省亲后，“忽然想起大观园里的景色，运气好了以后，贾政一定要尊重封锁线，不敢让人进去骚扰，所以不稀疏。家里有几个会写诗会赋诗的姐妹。你为什么不命令他们住进来，不要让那个漂亮的女人落魄？但我觉得宝玉从小在姐妹中长大，并不比其他兄弟强。如果不命令他进去，我担心他会被遗弃...还必须命令他住在花园里。我想了想，就命太监夏守忠到荣来听下一讲。我命宝钗等只住在园中，不禁契约，命宝玉进去读书。”

其次，大观园建筑的地方也无法脱离贾府。贾蓉说：“······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建造的时候，“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的许多财力。”我们注意，会芳园的一部分也并入了大观园中。

方慧花园在哪里？原为宁国府后花园，方慧园内有天香楼、登仙阁。方慧花园的活水就是大观园的水。在此基础上建造的大观园，可以说是一个干净的世界吗？

建造大观园当然主要是为了贾宝玉和众多女儿们，但它又告诉你这原来是省亲别墅，是为了接驾贵妃省亲。现在贾宝玉和其他姑娘们住在这里，那是恩赐，是借住的性质。更重要的这是告诉你这所园子与皇家的关系，与外面世界的关系，他的本质是什么“妃子家”。

的确，大观园曾经给贾宝玉和他的女儿们带来了欢乐。贾宝玉初住大观园时，也是“心满意足，再无贪心。每天只花时间和姐妹姑娘们在一起，不是看书，就是写字，不是弹琴下棋，就是画画诗词，甚至画鸾刺凤，斗草簪花，小声窃窃私语唱歌，看字猜牌，无处不在，但我也很开心。”但没多久，贾宝玉就心烦意乱，变得不自在起来。贾宝玉高兴的时候，他的年轻人严明从外面找到了古今小说，还有闫飞、赫德、武则天、杨贵妃的传记。

虽然一般的男人不能随便走进大观园，但大观园从来也没有脱离外面世界的管束。宝玉和女儿们的欢乐是短暂的，他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基础是非常脆弱的。它不可能成为女儿们的理想国。

大观园发生了什么？第二十三回，黛玉葬花。宝玉要把落花丢在水里。林黛玉道:“丢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很干净，而且只能一流地流出。有些人的地方又脏又臭，花还被踩。角落里有一辆花冢。现在我已经把他一扫而光，装在这个丝绸袋子里，用土埋了起来。时间久了就不干净了。”林黛玉的花冢有寓意，大观园不就是女儿们的坟墓吗？后来大观园发生的一系列悲剧也应验了这个预言。比如马道婆的阎魔，尤姐姐被骗进大观园后被杀，一个傻大姐发现了一个绣春包，导致王夫人抄了大观园，赶走芳官秀秀，带走思琪，杀了晴雯。瑞观、藕官、芳官决定一起出家...这一切都发生在大观园。还有第五十五次到第六十三次，贾母、王符等。我们不在贾府，大观园接连出事。比如赵姨娘对怡红园和大观园厨房的扰动，就清楚地表明大观园不是一个干净的女儿世界，不是一个理想的国家，不是女儿的天堂。最终，春节出家，宝钗搬走，甚至预示着大观园的终结。

作者从一开始设计大观园，就清醒地知道大观园是不可能成为女儿们的乐园的，所以他无奈、无情地写出了种种矛盾、种种悲剧，写出了大观园的毁灭。

曹雪芹有能力建造大观园，但他不能改变三个基本的东西:

一是大观园与外界即世俗社会的联系，就如同贾宝玉无法剪断与贾府富裕的生活联系一样，大观园也无法离开贾府而存在；

第二，不可能改变女生一天天长大，大一点就结婚，走出大观园；

三是贾宝玉也要长大。这就是青春的失去，也就是青春的死亡，是美的死亡。

所以大观园改变不了必然毁灭的命运。

着名红学家宋淇说：

“大观园本身代表了一种理想，但这种理想的现实基础非常脆弱。和所有的理想一样，它迟早会幻灭，但它幻灭的来临，应该来自于它内在发展的规律和逻辑。很多读者对贾家的财产被征用感兴趣，认为这是贾家失败的根源，或者说是贾家衰败和大观园的悲惨结局。事实上，财产征收只是一个外部因素，就像地震、自然灾害、洪水等。，这就带来了巨大的不幸。虽然令人遗憾，但并没有产生深刻的悲剧感。《红楼梦》的悲剧感来自于大观园的幻灭，而不是抄袭房子。后者是最基本的，前者更差。”

大观园里有个尼姑庵，也实在不吉祥。栊翠庵是否也是女儿们命运归宿的隐寓呢？

富有同情心的曹雪芹原本想为贾宝玉和许多女儿建造一个天堂——大观园，让她们一起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随着世家大族的没落，诸多矛盾的爆发，大观园外污浊氛围的侵蚀，加上贾宝玉和众多女儿都要长大走出大观园，他精心打造的女儿国必然幻灭。

鲁迅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红楼梦》中，曹雪芹不仅仅写出了一个“理想世界”大观园的衰落、幻灭，更是写出了美的毁灭，是曹雪芹的期待和理想的毁灭。

今天就到这里，谢谢！

张庆善 2020.10.24于北京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