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摩擦 王会奇 程卫红 赵明晓:日美贸易摩擦再审视及对中国的启示
介绍
中美经贸摩擦具有复杂性、严峻性和长期性。日美贸易摩擦和中美经贸摩擦在国际环境方面具有相似之处,重新审视日美贸易摩擦,对我国应对中美经贸摩擦的策略选择具有重要现实意义。本文总结了日美贸易摩擦逐步升级的过程与特点,梳理中美经贸摩擦与日美贸易摩擦的异同,分析了日本应对摩擦的经验和教训,并就我国如何更好地应对经贸摩擦提出建议。2020年1月15日,中美达成第一阶段经贸协议,就知识产权、技术转让、农产品贸易等达成初步共识。但双方在科技和投资领域仍存在分歧,中美经贸摩擦的复杂性、严重性和长期性依然突出。日美贸易摩擦始于20世纪50年代,期间双方互相博弈,互有得失。重新审视日美贸易摩擦,对于中国应对中美贸易摩擦的战略选择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总结了日美贸易摩擦逐步升级的过程和特点,梳理了中美贸易摩擦和日美贸易摩擦的异同,分析了日本应对摩擦的经验教训,并就如何更好地应对中国的贸易摩擦提出了建议。一、日美贸易摩擦和中美经贸摩擦产生的时代背景二战后,日本依靠巨大的外贸出口带动经济快速发展,美国是其最大的外贸伙伴。20世纪50年代,日美贸易摩擦出现,80年代变得异常火爆。2018年4月,美国提议对中国商品征收关税。此后,中美经贸摩擦不断爆发,焦点从关税扩大到科技、投资等领域。比较这两起摩擦发生的国际和国内环境,可以得出以下相似之处:两次摩擦均发生在全球经济动荡后的恢复时期,全球贸易保护主义抬头日美贸易摩擦发生在二战结束和石油危机之后。全球经济处于复苏期,总需求下降,贸易严重萎缩。许多国家采取了各种贸易保护措施。2008年以来,随着全球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的爆发,全球经济复苏乏力,双边或多边贸易摩擦频繁,全球贸易保护主义再次抬头。美国均试图利用贸易摩擦来缓解国内政策空间不足问题历史上,美国有贸易保护主义的传统。一旦其对外经济地位下降,特别是在贸易赤字恶化后,它将通过挑起贸易摩擦来传递国内矛盾。20世纪70-80年代,凯恩斯主义经济政策削弱了对美国经济的促进作用,降低了社会消费和就业水平,在政策调整空方面存在严重不足。因此,美国将矛头指向日本,试图用贸易救济来保护国内薄弱产业。特朗普上台后,实施宽松的财政政策,提高通胀预期,财政货币政策调整面临瓶颈空,试图再次发动贸易摩擦,解决巨额贸易逆差问题。随着制造业和高科技产业的快速发展,中国已经成为美国的焦点。中日两国出口依存度均偏高二战后,日本实施“贸易立国”的发展战略,出口规模迅速扩大。在1955年后的30年里,日本的出口增长了近87倍。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自1960年以来,日本的出口依存度一直在10%-20%。如今,中国与世界各国的贸易频繁而深入。世界银行数据显示,中国出口依存度高于日本,1994年以来持续高于20%,2006年达到39.1%,2016-2018年保持在18%左右。中日两国均面临经济结构调整难题和复杂社会环境问题20世纪70-80年代,日本经济快速发展,但高能耗、高污染的外向型增长模式受到需求和成本的双重压制。贸易摩擦加剧,原材料和能源价格飙升,工业发展受资源环境制约加大。在经济结构调整过程中,日本面临着人口老龄化、高储蓄率、产能过剩、经济负债率高、资产价格泡沫等一系列内部问题。日本的经济增长率从1971年的9%急剧下降到1995年的1%左右。当前,我国也处于经济结构调整的关键时期,也需要解决人口老龄化、产能过剩、负债率高的关键问题。二、日美贸易摩擦逐步升级的过程与特点二战后,日本坚持“以贸立国”,外部需求拉动经济快速增长。为了弥补对日巨额贸易逆差,美国发起贸易摩擦,重点逐渐从微观的轻工业、重工业和高科技产业升级到宏观的货币经济层面。日美贸易摩擦的微观层面日美贸易摩擦经历了轻工业、重工业和高科技产业三个阶段。1. 聚焦轻工业。1956年,日本棉纺织品占美国纺织品进口的比例从1951年的17.4%上升到60%以上。美国利用多边贸易和双边谈判向日本施压,并实行自愿出口限制。日本的优势产业从纺织到钢铁,用了近15年的时间。直到1972年,双方签订了《美日纺织品贸易协定》,未来三年日本将控制对美纺织品出口规模。2. 聚焦重工业。20世纪60-80年代,日本钢铁、彩电、汽车在美国的份额大幅增加,美国极力打压日本支柱产业的发展。1969年,日本钢铁占美国总需求的42%;1976年,日本彩电占美国市场的30.9%;1980年,日本汽车占美国市场的24%。由于国内厂商受到日本廉价进口的冲击,美国对日本实施了反补贴调查、反倾销诉讼、“301条款”威胁、报复性关税等贸易制裁。最终,日本和自愿出口限制扩大了进口,签署了多项行业协议,如维护特殊钢市场秩序协议、限制对美出口的日美彩电协议、承诺取消汽车零部件关税、开放汽车零部件市场的日美汽车零部件协议等。3. 聚焦高新技术产业。在半导体行业与电信行业的摩擦中,美国以本国厂商难以进入日本封闭的半导体和电信市场为由起诉日本,要求日本开放半导体和电信市场,限制日本对美国半导体公司的投资和并购。最终,日本和美国签署了以日本开放市场为核心的10年双边协议,日本主动出口美国的产品实施价格管制,并推动系统性全行业的市场开放。日美贸易摩擦的宏观层面
在全方位结构性冲突阶段,由于行业摩擦并未完全改善贸易失衡,美国试图从宏观上“改造”日本,包括货币、经济两个方面。1.在货币方面,美国试图迫使日元升值,以改善贸易逆差。由于贸易逆差居高不下、行业摩擦收效甚微,货币摩擦成为美国新一轮反击着力点。20世纪80年代的摩根报告旨在解决美元日元不匹配问题,提出“日本金融自由化,日元国家化”,奠定了美国对日元高压政策的基础。1985年的《广场协议》将强势美元转变为弱势美元,迫使日元升值,日元在转年年初就快速升值35%,日本出口遭到重创。2.经济上,美国要求日本扩大内需,开放市场。由于美国跨国公司的全球化投资和经营,日元升值仍未完全改善贸易失衡,美国利用《MOSS谈判协议》《日美结构问题协议》《日美综合经济协议》等从经济层面施压。1985年的《MOSS谈判协议》要求日本开放美国虽具备竞争力但对日出口量低的电子通信、医药品及医疗器械、电子、林产品市场,日本最终下调或取消相关品类关税。1989年的《日美结构问题协议》要求日本扩大内需,日本在随后十年内进行高达430万亿日元的公共投资。1993年的《日美综合经济协议》要求日本扩大进口,日本被迫大幅提高对外国产品和服务的政府采购,促进了美国对日直接投资。表1:日本和美国签署的主要协议日美贸易摩擦的主要特征
1. 摩擦焦点层层升级,美国瞄准日本优势产业步步紧逼。在产品方面,表现为初级产品、中间产品和最终产品的升级;在工业方面,表现为从劳动、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业向高科技产业的升级。美国为了保持在世界上的主导地位,瞄准日本的支柱产业,加大打击力度。但与此同时,日本准确把握机遇,迅速推动国内产业优化转型升级。2. 日本巧妙使用“拖”字战略,刻意回避贸易摩擦。日美贸易摩擦持续了30多年,每个阶段都持续了10多年。可见,日本灵巧地为国内产业转型拖延和争取了时间。就纺织品而言,摩擦始于1957年,15年后日本和美国签署了《日美纺织品协议》。此时,钢铁已经取代纺织成为日本新的支柱产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协议对经济的不利影响。3. 美国从抓行业的微观层面升级至抓经济的宏观层面。细看各个阶段摩擦的发展,美国逐渐将制裁范围从单一行业扩大到多角度覆盖。焦点已经从签订协议、限制日本优势产品出口的单个产业摩擦的微观层面,扩展到广场协议迫使日元升值、日美结构调整协议要求解决宏观经济问题、迫使日本经济体制转型的宏观层面。4. 美方反制手段层出不穷,步步紧逼。从贸易制裁威胁、反倾销诉讼、进口关税,到“301条款”威胁、贸易保护条款威胁、政治经济手段威胁、“超级301条款”威胁等。,美国对日反制措施层层升级,影响范围最终从产品和行业扩大到宏观经济。三、日本应对日美贸易摩擦的措施选择及其得失面对美国不断升级的反制措施和不断扩大的影响范围,日本先后采取了自愿限制出口、积极提振内需、制定过度宽松的政策、扩大直接投资、坚持“科技立国”等五项措施,给本国经济发展带来了不同的影响。自愿出口限制虽积极促进产业升级,但丧失平等对话权面对美国早期制裁的压力,日本自愿实施出口限制,对企业、产业和国际贸易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促使日本企业加快降低成本和技术升级,以应对美国的高关税,加快国内产业结构转型,促进出口产品升级。日本的核心贸易产品逐渐向交通机械、电子机械、精密机械等资本密集型、技术密集型、高科技产业转移。表2:日本出口商品结构变化数据来源:日本历年贸易白皮书。
出口控制同样存在消极影响。对内,外销不畅、内需不足导致产品积压、产能过剩,顺差收窄拉低经济增速,日本实际GDP增速从20世纪60年代的9.3%降至20世纪70年代的4.5%;对外,屈于美国霸权会降低自身国际地位,丧失平等话语权,以致签署诸多不利协议。图1:日本研发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
数据来源:1980年、2007年日本科学技术厅《科学技术白皮书》。提振内需可以有效保持经济增长,但把握不当会导致政策过度宽松,不利于经济健康稳定发展二战结束后,日本经济长期依赖外需。为降低贸易摩擦影响,日本在1987年的《前川报告》中主动提出向内需主导型经济转变。积极的是,提振内需可有效弥补顺差收窄导致的经济增速放缓,维系经济增长。消极的是,政府的不理智判断致使滥用过度宽松的财政、货币政策,国内兴起东京临海港湾开发等房地产开发高潮,资产泡沫在财政、货币双宽松环境下积累,不利于经济长期健康发展。决策失误导致的过度宽松政策容易导致通货膨胀,降低未来政策刺激空《广场协议》迫使日元大幅升值,4年内日元升值46%,但因政府错误估计日元升值对经济的影响,导致宽松政策力度过大。一方面,引发通货膨胀,国内大量资金涌入房地产及股票市场,叠加境外热钱流入后,房地产等资产泡沫积聚;另一方面,收窄政策独立性空间,加剧经济不稳定性,加大金融风险,最终导致日本“失去的十年”。扩大对外投资有利于避免贸易摩擦,优化全球产业布局,但却导致国内产业“空集中化,进而引发投资摩擦随着日元升值,日本马自达、丰田等企业纷纷赴美投资设厂。1986年,日本对外直接投资净流量占当年GDP的70%。日本基于贸易替代效应和针对性产业转移,有效规避贸易壁垒,开拓国际市场,优化全球产业布局,但引发国内外不稳定因素:在国内,制造业急剧萎缩,导致产业“空心化”,加大就业压力,影响社会稳定;在国外,易激起国外企业、工会不满,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三菱地产收购美国洛克菲勒中心大厦事件引起美国民族主义情绪反弹,引发投资摩擦。“科技立国”战略推动日本向全球价值链高端攀升日本在摩擦导致的产能过剩、产品出口附加值较低等问题压力下,提出由“贸易立国”转向“科技立国”,研发费用占GDP比重自1981年起大幅提高。通过大力发展技术、知识密集型产业,有效促进企业产品创新,推动国内产业结构优化升级,大幅提升出口产品附加值和国际分工地位,推动日本向全球价值链高端攀升。表3:中美贸易摩擦中关税增加和排除信息表注:本表统计日期截至2020年2月14日。
第四,梳理和总结中美经贸摩擦的特点
2018年美国对进口自我国的500亿美元商品加征25%关税,我国及时出台对应反制措施,中美经贸摩擦正式爆发,仅1年多时间已出现三轮关税加征,摩擦全面升级。2020年1月15日,中美达成第一阶段经贸协议,涉及汇率、金融服务等方面。但纵观国际间贸易摩擦的发展演变,贸易摩擦很难通过一项协议的签署而彻底解决,应充分认识到中美经贸摩擦的复杂性、严峻性和长期性。日本和美国有着相似的意识形态,有着密切的政治和经济关系。美国和日本之间的贸易摩擦凸显了其政治和经济控制力。对比中美两国,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和政治制度的优越性,美国等西方国家产生了严重的战略焦虑和担忧。因此,中美经贸摩擦反映了美国对中国的全面战略遏制,其特点是产业更加突出、措施更加严格、辐射面更广。焦点行业更突出三大榜单中,美方重科技轻农业,中方重农业、重工业轻技术。中美贸易的特点是不同的。日本和美国之间的贸易产业大多是竞争性的,而中国和美国之间的贸易产业是互补性的。美国主要针对中国的高技术制造业和重工业来遏制中国的高技术发展;但中国的应对措施清单并未涉及航天器、航空空等高技术产业,主要涵盖机械、汽车等工业产品和大豆等优势农产品。制裁手段更严苛美国的制裁一步步升级。与日本和美国注重经济水平相比,中国和美国在科技、投资、人才等方面都有所拓展。在科技方面,美国商务部工业安全局对包括生物技术、人工智能在内的前沿技术出口进行管控,将华为等中国高科技企业列入“实体清单”。在投资方面,《美国外国投资风险评估现代化法案》加强投资审查,重点关注中国27个核心高科技产业。人才方面,缩短赴美留学生签证停留期,限制中国人赴美工作。国际辐射更广泛日美贸易摩擦期间,国际生产网络不完善,经贸往来简单,世界其他经济体受影响较小。如今,国际生产分工体系日趋完善,各国深度参与全球价值链,区域经贸合作不断深化,多边经贸往来频繁。中美之间的摩擦将通过连锁反应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五、日美贸易摩擦的经验借鉴与启示日美贸易摩擦的历史经验表明,贸易摩擦是人为破坏原有经济秩序的结果。虽然各国都处在同一个命运共同体中,但仍需要在政治和经济上与霸权国家长期斗争。日本加快出口产品升级、通过“科技立国”实现经济结构转型、提高产品附加值的经验值得借鉴,而自愿限制出口失去平等对话权、实施过度宽松政策造成经济不稳定等教训需要借鉴。因此,基于中美两国的现状,我们提出以下建议:保持战略定力,坚持平等对话,加强多层次的沟通交流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中美经贸摩擦是长期的、严峻的,关键是要始终确保双方平等对话。要保持战略实力,坚持底线思维,秉持自由公平贸易原则,确保独立性;还需要加强与美国各政治和商界人士的有效沟通,通过多层次谈判解决贸易冲突。把握“提振内需+对外开放”的双重驱动,确保政策的稳定性、适度性、独立性借鉴日本经验,将促进内需的“内”动力与对外开放的“外”动力有机结合,渗透积极的财政政策和稳健的货币政策,避免政策过度宽松带来的稳定风险。坚持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淘汰落后产能,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提高国内企业对本土产品的需求,加强产业联动,完善供应链体系。全力推进新一轮高水平对外开放,打造高标准国际贸易平台,注重“引进来”和“走出去”,同时以推动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为抓手,加大新兴市场开发力度。高度重视产业国际转移,切实避免国内产业“空心化”面对美国的贸易壁垒,我们不应该盲目扩大产业转移规模。要把握全球产业链发展新趋势,统筹中国在全球的产业布局,特别是防止“空国内产业集中化,高度重视外资国内产业转移的规模和结构,聚焦核心技术和优势产业转移,持续推进对内直接投资和产业转移,弥补对外直接投资和产业转移留下的产业/[/k0坚持“科技强国”,精准扶持核心产业应对中美经贸摩擦,不能只着眼于贸易领域,要学习日本经验,转变思维,强化战略思维,坚持自主创新与引进外资相结合的高技术引领经济发展之路,从制度完善、资金支持、人才引进、产品创新四大核心要素入手,重点支持我国战略性新兴产业和高新技术产业成为经济发展的“新支柱”。在风险可控条件下稳步推进金融自由化稳步推进金融自由化是中国更好应对经贸摩擦的金融基础。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金融挑战,应坚守底线思维,避免在国际压力下过快实施金融市场化改革。特别是要协调好本外币政策,处理好内外平衡,避免在汇率上作出重大让步,保持人民币汇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基本稳定。作者简介:王慧琪,中国人民银行天津分行工作;程卫红,供职于中国人民银行天津分行;赵在中国人民银行天津分行工作。原标题:《王会奇 程卫红 赵明晓:日美贸易摩擦再审视及对中国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