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txt 本土、现实、小说的回归 莫言近作研讨会实录
“还乡·现实·小说——莫言近期作品研讨会”
2020年10月24日下午,“本土、现实、小说的回归——莫言近作研讨会”在北京师范大学京师大厦第六会议室顺利召开。本次会议由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文艺报、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出席本次研讨会的外部嘉宾有、潘凯雄、梁、、、、、张治中、李耳、、何向阳、刘琼、许、吉雅雅、饶翔、丛志臣、宋强、赵平、许子娣、李壮、刘诗瑜。现场嘉宾有王立军、、、、熊秀玉、刘、蒋潇、翟文成、。会议前半部分由《文艺报》总编辑梁主持,后半部分由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教授主持。
由于嘉宾在研讨会上有很多发言,我们将分两个阶段发布精彩内容。以下是上半场嘉宾演讲的摘录-
李敬泽:《晚熟的人》中的很多文章都展现了莫言回到家乡——他的东北高密乡。莫言回到了他的家乡。众所周知,莫言从一开始就站在高密东北乡。但是我想我们在读《晚熟的人》的时候,可以看到他态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变。他以前小说的故乡不是他可以回归的地方。他站在那里。他站在高密东北乡演讲,讲故事,做演讲。然而在《晚熟的人》中,可以说一个手势被系统地反映出来,他从外面回去了。回到我们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非常根本的主题,那就是鲁迅的还乡主题。其中《红唇绿嘴》一开始就很有意思。开头看起来很简单,说“我到了生命的尽头,父亲病重,我在北京老家陪伴。”看到这莫名其妙地想起鲁迅《故乡》的开头,说“我在寒冷中回到相隔两千多里的故乡,又离开了二十多年”。不仅在这篇文章中,而且在整篇文章中,在某种程度上,它都在回归我们的根本现代以来鲁迅所提出的“还乡”主题。也就是说,这个莫言和以前的莫言对他的“故乡”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或者说作家的主题与他的“故乡”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也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
曾经站在高密东北村的莫言,曾经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的主人。这样的作家是在《红高粱》里,而在我们熟悉的那些里,他是在主宰自己的世界。然而,现在正在回乡陪伴自己的莫言,却在年底天冷的时候回到了家乡。他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已知的、困惑的、探索的、无法判断的、试图做出判断的。这很有趣。
调过头来看,如果我们把老莫的回乡和鲁迅的回乡再比较一下的话,你会发现,对于鲁迅来说那个相距两千余里、隔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几乎是被我们的现代所抛弃的一个宇宙的尽头,是一个停滞在那里的东西,这是鲁迅的那个回乡。而到了老莫这个回乡就非常有意思,这样一个人由京返乡,而这个“乡”不是一个停滞的东西,这个“乡”几乎是在老莫的图景里代表现实所有的庞杂的力量,缤纷、快速、变化、前进,这个“乡”变成了这样的对象。我觉得在这种比较中,或者说过去鲁迅的那个乡,几乎是一个历史的客体,是一个等待着历史去光顾的地方,历史老不光顾它,二十年不变的那么一个乡。而在我们此时此刻同样的另一个重要作家眼里,那个乡,几乎变成一个沸腾的历史的主体。我们的作家或者说小说中的那个“莫言”,是满怀着又困惑又好奇的去面对它,这个是极有意思的一件事。同时,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在当时是有气节的,他面对的是一个静止不动、停滞不前的乡镇。当你来到莫言身边,你会发现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几乎可以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追溯成一个线索、一个真相、一个联系和一个逻辑。是在那个村子里,但却是小说本身的“莫言”,缺乏整体性。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重复着过去的那个回乡的,而是说我们大家在座的都知道,即使在现在,这个回乡在中国巨大的社会变革中,回乡也是我们现在重要的文化主题,它是一个重要的认识装置,也是一个重要的文化装置。应该是红色的:《晚熟的人》在莫言的创作中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和莫言之前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书中有12个故事,时间和背景跨越了近半个世纪。时代在变。莫言的小说和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跟随时代的步伐走出历史,来到现在的。莫言作品中的很多人物似乎就生活在我们身边。
这本书另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莫言第一次非常有意识的把自己作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写进了小说,书里书外两个莫言之间的关系是很有意思的。小说中的人物“莫言”可以说是现实中的作家莫言的一个镜像,当书中的“莫言”旁观他人的故事的时候,书外的莫言也在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作者本人经历的介入打破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亦真亦幻,难分虚实,这也是《晚熟的人》给我们提供新的阅读的乐趣。在过去的十年里,莫言没有放下笔,他始终保持着作为作家的使命。记得他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演讲中说过,一个作家一生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血肉连同自己的灵魂一起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听完这句话,我很感动。回头看,莫言还是那个莫言,《晚熟的人》带来了我们熟悉的说书人。只是这个讲故事的人不仅在讲历史,也在讲现在。此外,在他的故事中,他把自己作为一个角色。在此我要特别感谢莫言对我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信任,把这样一本重要的新作托付给了我们。还要感谢今天到场的各位嘉宾。王力军:众所周知,莫言先生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有着深厚的渊源。早在1988年,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就联合开设了文学创作研究生课程。莫言先生,包括他的室友余华先生,已经附属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013年5月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正式揭牌,在莫言先生、张清华教授的带领下,国际写作中心将学术研究、文学创作、国际交流、作家培养等功能融为一体,这些年来国际写作中心又迎来了着名作家余华、苏童、贾平凹、严歌苓、迟子建、张炜等,着名诗人翟永明、欧阳江河、西川以及一批海外的诗人、作家和批评家,还培养了一批高素质的青年作家和青年批评家,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影响。莫言先生曾说,从文艺的角度来看,一个作家或一个艺术家过早成熟,自我设定,不改变,他的艺术创作就会走到尽头。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不想太早定型,就是想成熟得晚,这样自己的艺术生命和艺术创作能力才能长久保持。我想对于学者来说也是如此,不仅是作家、评论家、评论家,还有从事其他学术研究的老师。祝在座的各位作家、评论家、学者,以及同学们,都能成为晚熟的人。潘凯雄:短篇小说集自出版以来,两个半月的发行量已经超过了50万,并且正在向60万迈进。这在目前绝对是一个奇迹,尤其是在这个疫情已经蔓延的后疫情时代。
在这样一个市场环境下,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到这样一个业绩,它背后一定有原因。很多非专业读者都指出了莫言小说的变化。比如滑头的文笔不再明显,滑冰也看不到了。有网友指出,这样的作品还是取自我家乡的人和事,只是陌生的人少了,更多的是着眼于当下,融入对新的社会问题的观察和思考,而不是聚焦于英雄和野种,而是转向最普通、最卑微的人。也有人说,莫言过去的创作没有那么狂野和梦幻,而是更加冷静和直白,安静和自嘲。比如这本集子里的12篇短篇小说,除了一篇是《老莫言》之外,其他11篇除了《老莫言》之外,都有一个新的莫言。这样一种变化我们怎么看?因为这样一种变化是一种客观存在,这样一种变化我们怎么看?我想把时间拉长一点,比如从新时期到新时代,拉到这样一个时间长度来看莫言的创作发展,对这样一种变化乃至整个中国当下文学的发展变化,可能都会有一些更特别的理解或者是一种新的理解。我们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我想把时间拉长,比如从新时期,1978年,到新时代,也就是到本世纪。纵观莫言这么长时间的创作发展,或许会对这样的变化,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变化,有一些更为特殊的理解或新的认识。……我们把整个视线、整个观察问题的空间拉大拉长,其实这里就给我们不仅是对莫言个体的创作,其实对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当下文学的研究和观察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视角,也提供了某些带规律性的东西,这也是莫言这部中短篇小说集,给我们提出的巨大课题。格非:总的来说,我想谈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莫言的写作姿态,就是那个态度,他怎么来面对我们今天的社会和现实。大家都觉得莫言心地善良,有态度,与人打交道,大家都觉得他很善良。苏童曾经告诉我,老莫现在是一个善良的长辈。有人说他的文章回归自然。我的观点是,他回报的不是所谓的“真相”,而是“诚意”。我在读莫言这个作品的时候,强烈感受到他的这个“诚”,因为在今天的社会当中,有不同的政治主张,不同的意识形态观点,甚至不同的话语立场。你说真,我有我的真,你有你的真,这个导致非常尖锐的对立。这个对立当中,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当代文学的一个写作者,他如何面对这个事情做判断?我读莫言的这本书,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概念,就是他回到了“诚”,老老实实回到事情本身。比如一部特别重要的作品《等待摩西》,他写的是老一辈的宗教问题,以及近年来农村的宗教问题。他在处理如此重大的历史变局时,用汪曾祺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与人物同行,对他们的处境和情感表示尊重。这是一个作家非常重要的姿态,对我来说是方法论上的一个很大的转变。当我们不知道怎么判断,我从“诚”开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有一个看法,我觉得现代小说在今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殊性,现代小说在表达意见的时候有一种别的途径完全没有办法去取代的优势,什么优势?我完全不赞同你的政治立场,我完全不赞同你的价值观,但是我仍然被你感动。它提供的这个空间,在是和非之间,在真和妄之间,他提出非常重要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面,提出小说应该提出的问题,这是莫言这个作品非常重要的地方。第二,我想谈谈他的方法,他用什么样的方法完成工作,因为有时候一个单一的作品是看不到的。刚才凯雄分析的时候,也谈到了他早期的作品。莫言去北京是因为他参军了,经历了城市生活。乡村生活的新鲜感突然冒了出来,让他有了一种书写乡村,重新面对乡村体验的冲动。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当他谈到乡村经历时,他把它描述为一个主题。他留在城市,通过都市人的眼光回到农村,把农村当成一个整体。但这部往返的小说,包含了一个从农村到北京的人,或者是一个叫莫言的叙述者,或者是和莫言相似的人。回到农村后,这样一个写黄玉米的人接触到了各种官员和一些人。这些事件都是道听途说,莫言通过这种不断的穿插和往返来重构这种群体形象关系,对他来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方法。刚才敬泽也提到这个作品的自传性,我把它称为是经过改造后的自传性,你不能把叙述人等同于莫言,我在想老莫为什么故意写黄玉米、檀香刑,把他自己都暴露在读者面前?这当中他确实需要有一种他认为表面性的,带有参考价值的“真”,这个“真”在作品里面具有特殊的功能。这个“我”,也就是这个叙事者,他实际上不是莫言本人,而是分化出了不同的人物类型,都把他归纳到类似于莫言的这个叙事者的名下,这样在叙事上带来一种非常大的自由度,这是我觉得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发明。关于他的方法,第二个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转型的传奇性质。在一定意义上,他保留了这个传奇故事,但神人的荒诞故事和戏剧性情节被弱化了。然而,如果被削弱,它仍然是一种强大的叙事力量。莫言在他的作品中保持了他的主体,但他克制自己不使用这个传奇和戏剧性的故事。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很单纯,很和蔼可亲,他有时候会思考很久,比如摩西最后去了哪里,摩西最后发生了什么,他最后一次见到摩西的妻子,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在那种感觉中,他保留了很多神秘的内容。另外,我认为他完成了记忆的重组。这个小说写的是现实吗?我觉得不见得,每个单篇的小说都有一个现实故事,但是大家如果仔细读的话会发现,每个故事周围弥漫着一个特殊的氛围,这个氛围是历史事件和记忆的碎片构成的,也就是说每一个单列的现实中的事件会勾连起莫言早年的小说里面一再出现的,那种对乡村的童年生活的记忆,他会强行的把这个记忆拉进来。我说强行可能不对,他做的非常自然,自然的进来。这样的话他有一种特殊的作用,就是历史碎片跟现实的事件构成一种关系,氛围和主干之间构成一种关系。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思考小说未来发展的一个方面,觉得今天一定要打破传统意义上僵化的城乡对立关系。很多人都说在农村不能写字,但是现在你应该在城市学习写字。我认为我们应该打破这个想法。没人告诉我们国家不会写字。莫言写的,很好。你需要打破的是城乡观念的对立,在更高的意义上把握中国不同的地域文化和我们自身的生存。孟繁华:我们评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一定要看它的高端成就。英国是一个文学大国,有一个莎士比亚。日本有川端康成,这是一个文学大国。中国有一个鲁迅,一个莫言,都是文学大国。2020年,随着《晚熟的人》,我们的文学将是丰收的一年。
莫言一直说自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这个小说当然还是一个讲故事的作品,我同意格非的看法,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讲乡村文明的崩溃,不意味着乡村小说书写的终结,对乡村的书写远远没有完成。我举个极端的例子,在封建社会末年产生了最伟大作品《红楼梦》,对乡村的书写肯定还要持续很长时间,而且百年来中国现代小说或者白话小说,成就最大的仍然是写乡村的。现在都市的作品都写的,我不能说不好,是不成熟,因为我们还没构建起相对成熟的都市文化经验,没有这个经验,城市文学怎么能够写好呢?莫言一直坚持讲故事。今天的讲故事和过去完全不同。就像格非、余华、李洱一样,他们的创作、先锋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学完全丰富了他们的故事讲述方式,完全渗透到他们的作品中。因此,今天的现实主义是一个不断吸收各种方法的宽容而现实的说书人。莫言还能坚持讲故事。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眼光很好。他不说批评家说什么,也不说作家说什么。他紧跟世界潮流。他没有。他坚持讲自己的故事。《左镰》就是一个流动的铁匠铺,来了韩师傅、老三,他引出一个人,这个人叫田奎。田奎是一个淘气的坏孩子,欺负一个傻子和他的妹妹,结果家里面渊源很深厚,爹把他的右手砍断,一个原先左右手都会写字的人,现在只会左手使镰。这个铁匠铺,用老三的话说,做百炼钢和绕指柔,田奎经历这件事之后,他见过阵仗,没有任何恐惧,敢一个人到蛇洞里看花蛇。花蛇那段写得非常魔幻,这个蛇是什么样的形状,想起来都毛骨悚然!一个扁担长的花蛇,冠子像桑葚一样的东西,这个太恐怖了。这个妹妹欢子克夫,两任丈夫都被她克死,最后问田奎敢不敢娶?田奎就一个字——敢!小说就结束了。百炼钢和绕指柔,最后落到人物上,那个话都不是闲言碎语,最后和人物是有关系的。有一部《晚熟的人》,姜的世界变成了姜达,最后变成了姜二。姜二不是一个很正派的人。《晚熟人》里的人,包括山熊飞、莫言、姜二,都是自以为是,早熟的。山熊飞是一个晚熟的人。但是最后两辆推土机到了之后,大家都明白了,大家都是晚熟的人。那台推土机是什么?推土机是权力和制度。认为自己早熟的人,在两台推土机面前都是可笑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地主的眼神》,孙敬贤这个人物写得好,这就拆解了我们过去对于身份、对于命名惯有的看法。这个地主命名之后,这个人物就不一样了,他就是一个坏人。地主孙经先虽然有很多土地,但是土地很薄,粮食和土地几乎一样。结果,孙经先被指定为地主,但莫言的家人没有被指定为地主。你和谁讲道理?但是孙经先是个坏人。当他写到房东的眼睛时,他转过身,看见孙经先紧紧地跟着他。太可怕了,五六十岁的人紧紧跟着你。回头一看,那眼神暴露了孙经先的内心。坏人好人与身份无关。莫言揭示了这个事情,非常了不起。另外一个人是《红唇绿嘴》里面的覃桂英,覃桂英是坏人,11岁的时候就用辫子抽她的老师,老师受不了羞辱最后跳井死了,做了一系列坏事,跑到东北多生好几个孩子,回来分不到地的时候,在县政府搞卖儿卖女的闹剧。有了网络,覃桂英巧舌如簧,搞了几个网站,最后卖谣言给莫言。和电影一样,小说的结局最难,好的结局也很少。《红唇绿嘴》莫言最后没有回复秦。我想卖给你每人2万元。你怎么想呢?莫言写了留言,最后没发,就删了。如果你回信息,这部小说将是无趣的。莫言是伟大的作家,读这个小说我想起鲁迅的《呐喊》《彷徨》,莫言的小说和《呐喊》《彷徨》一样,12篇作品,一篇一个样式,莫言作为小说家的创新能力,在文体上的自觉和有尊严感,特别值得我们敬佩。何向阳:我更喜欢莫言短篇小说中的感觉。他的话也让我猜测他在短篇小说里感觉不错。他的短篇小说非常轻松、幽默、亲切、舒适。
莫言已经到了一种化境,在短篇当中随心所欲,而且有点一意孤行的味道,拿得起放得下,真正能够放下执念。刚才格非也提到慈眉善目,我觉得他放下了很多东西。二十年前我写过专门论莫言短篇的《一个叫我的孩子》,这个“我”一直存在。当然这个“我”长大了,这一系列短篇当中,像田奎、蒋二,他们都长大了。这些长大的人又怎么样了?这是一个外来的,曾经是故乡的,但是又归乡的人,他来看他的那些小同伴们现在怎么样了。我觉得这些可能都有变化,因为毕竟是几十年过去,但是善解人意的莫言式的幽默没有变。所以读他的短篇比读他的长篇要省力一点。当时最痛苦的是《生死疲劳》,是一部很累的读物,但读他的短篇小说却很轻松。刚才忙碌的老师也谈到了“左镰刀”。田魁的“敢”字很强硬,这个人物一下子就出来了。左镰才是真正的私人裁缝,铁匠发挥到了最高水平。这些词看起来像白话,但很精彩,很简约。莫言就像一个打铁的铁匠,的确发挥出了他最高的中文水平,他也是极简主义者。《晚熟的人》的更是,“我”在擂台赛从观众席被蒋二冷不丁拉上去致辞,这些场景都特别有意思,让人感觉,包括他说“我陡然间又晚熟了一个量级”,这些都是特别有意思的白描式的。还有《斗士》方明德的时代之问,你觉得谁伟大,毛泽东伟大还是邓小平伟大?当然这个“我”很含糊的说都伟大吧。这些都是铅华洗尽、随心所欲、一意孤行的感觉。这是我谈的第一点。第二,作为短篇小说,冰山下的东西越来越多。当我们谈论冰山理论时,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实际上是非常隐喻的。一个孕妇和她面前的山脉有一个非常微妙的对位。我想举一个例子,就是《贼指花》,我觉得可以作为现代小说教科书式的读本,因为它是敞开的,各种可能性。比如刚开始人物悉数出场,有诗人、作家、编辑,一团乱麻式的,到底是写什么的?这些人物走马灯似的,“我”、武英杰、胡东年等等,还有一些女性。但是它到底是什么小说?是日常的一种?最后是一个爱情小说,在黑河群艺馆等了三天,吃了六顿饺子,快站成雕像了,好像又是悲情的小说,但最后偷钱包,又是侦探小说。其实都不是,这个冰山下的,跟中国东方留白有一定对位。到最后莫言笔锋一转,全部推翻,也许那个小偷就是“我”,剧情反复翻转,这样的一种留白,需要读者的智力和作家智力进行比拼,八分之一在冰山上,八分之七在冰山下,他抛去小说戏剧化情节、人物内心的冲突,全部避开,把结论交给我们,生活是测不准的,他把原来非常坚定的可以说是他标志性的、魔幻的外衣彻底放下,因为现实本身,身体本身就已经够魔幻了,所以不用再披上那个斗篷了。所以说故事的人,故事变了,人变了,说话的方式也变了,但是莫言没有变。程光炜:我觉得莫言的小说有一种韧性。他基本上是在29岁和30岁的时候成名的。他年轻时的坚韧与现在不同。现在的韧性是老年人的韧性,他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百年中国文学的乡土题材小说大多是本地人用外地人视角写的小说,像鲁迅、沈从文、孙犁、浩然、路遥、贾平凹等等。所谓外地人视角指的是他们虽然是本地人,但是用的是外地人的观念意识,来关照和审视或者要求本地人,他们希望改造本地人落后观念,里面有某些改造国民性的意思,或者是要将这些看似土气乡气的东西审美化。在这样的作家群体中,少有本地人写的本地小说。如果有,赵树理是一个,莫言是一个。不过赵树理身上依然有驻村干部的痕迹,而莫言《晚熟的人》大部分作品没有这种痕迹。为什么是这样?我想借用哈佛大学韩南教授在《中国近代小说兴起》里面有一篇文章《小说界革命前的叙述者声口》的一些观点。他对声口的解释是,热奈尔的叙事学发现,一般小说叙事者喜欢用两种习惯说话,一种是谁看见,另一种是谁表述。我看韩南的意思,声口是指叙述者表述的口气,他说晚清通俗小说中既有作者也有叙述者,作者是操纵整个作品又隐于其后的人,叙述者是这些人,比如“据看官所见”或“欲知结果且听下回分解”之类。依我看莫言这些小说里面的声口是本地叙事者的声口,他不打算教育本地农民,也不嫌弃他们,没有那么多拯救意识、审美意识。这种声音也像他在一篇散文里写的那样。小时候,他和妈妈一起去家乡市场,听当地的说书人讲故事。讲故事的人和当地的听众非常平等,也就是说,他们在一起既有趣又无聊。比如《左镰刀》里的引言开头,“读者们,我有点不好意思。”“晚熟的人”开头说,“高粱开始流行,我家乡影视基地的旅游季到了”,这是讲故事人和读者的心声。《晚熟人》的叙述者显然是用戏谑的口吻,将原本普通的家乡改造成了家乡人的影视基地,以及游客现象等。当你看到莫言轻松的语气和彻头彻尾的乡土身份,你就会知道他脱下了先锋小说的外衣,但他不再装模作样,就像《晚熟的人》一样。如果这样看,莫言这些小说又倒回到几十年前他家乡集市上的说书人先生那里去了,回到近代小说的文学传统里面。他曾说过要大踏步后退,退回到民间艺术上,但没想到这次退得这么远,这么彻底,我解释不了其中的原因,只有莫言这些作品来回答了。张治中:莫言通过回归家园,不断激活童年、少年、青年的记忆和现实参照。我们的现实变化太快了。回来的时候,我们常常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桃花源里的男人回到了现实。当我们从花园回来时,我们惊讶地看到了现在的现实。
我也忽然想,莫言的这个乡村和别人的乡村有什么区别?他写的这个当下的乡村是什么样的?老莫也讲到乡村现实的衰败,我忽然想,莫言有没有从这个角度写过乡村?好像他还真的没有,他也不回避乡村当中的各种问题、各种弊端,但你说乡村的现实就是一个全面的衰败、全面的崩溃,好像还不能那么讲。比如他的《十四一炮》,当年觉得乡村里的某种现实,为了致富,拼命给猪注水,这当然是很崩溃,但是忽然看到最后大快人心,那四十一炮打不死你不罢休,一定要把那个村长干掉,这就把前面很多东西化解掉了,这也是刚才大家讲到的,莫言的小说结尾会有新的变化。从这个角度来讲,应该说莫言似乎没有别人对乡村那么悲观。在《晚熟的人》中,他写了一个正在被重建或改造的国家,当然也有一些新的希望。这篇文章,无论是《等待摩西》的女主角,都在等待,一直等到丈夫回来,不管她几十年来承受着什么,哪怕这个丈夫是个失败者,哪怕这个丈夫是个大傻瓜,她还是觉得有丈夫在身边很幸福,不管这个人做什么。还是《地主的眼睛》,真的很精彩,但是最后,他没有写孙经先,而是写了孙经先的孙子,他回到农村,告诉莫言你会帮我多说话,让我承包更多的土地。我家就是爱土地。这当然很独特,但莫言是在自己的视野里选择的。有热爱土地的人,愿意在农村扩大生产经营。莫言的小说耐读,你可以读出内在的繁复,繁复的蕴含。我就讲《天下太平》,这里确实是充满了那么多死结,那么多有原因的和莫名的仇恨,那么多怨恨。《天下太平》一方面是反讽,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中国人心目当中,几百年、几千年的祈愿、祝愿,我们小时候在地上画一个田字格写字,两个人猜拳,谁赢了谁先写一笔,看谁先把“天下太平”写完,从这里就可以感受到深入人心的东西。再比如“诗人金希普”。前面写的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接受的,明显很丑,但是突然看到莫言写了一封信,还附了一首诗。你看了那首诗,当然是莫言写的,但另一方面,莫言自己的心态在里面。不仅仅是金希普完全无能,而是至少在他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一种人生的追寻,回望过去,我觉得这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莫言为金希普写的,所以与金希普的穿透力动作不一致,也可以这么说。另一方面,莫言在小说接近尾声时往往有一种颠覆和自我解构,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也可以进行多次解读。徐坤:直接说我的感受,两点。
第一,这本书对于莫言来说,它是一本去咒的书。得诺奖之后肯定是哆嗦的不敢写,他一开始也是试探着手脚触摸外面的温度,看一些反馈,悄悄地在写。最早发的作品就是从《人民文学》这,发了大量的稿子,后来看他越写越放心,从开始的小说到最后发剧本《高粱酒》,《天下太平》也是《人民文学》发的。后来还有大量的作品,感觉他越写越自信,终于找回之前的手感。其他作家写书的时候有各种作用,有祛魅的,有要出名的。但对他来说,重新找到一个写作的自信,找回他从前的感觉。其次,就这本书的写作质量而言。我对他太熟悉了,也是他的忠实粉丝。他既没有让我惊讶,也没有让我失望,而是保持着他沉稳的姿态。莫言已经是一颗钻石,打磨得闪闪发光。他已经是围棋九段高手了。基本上他没有上去空。对他来说,保持现在的状态并不容易。孟凡华刚才说这是今年最大的收获,我同意。这里最能代表他获奖之后这八年心态的有这么几篇:《左镰刀》是我最喜欢的作品,贯穿了他获奖前后的过去和现在。真的很美,有着闪闪发光的火,忘记了世界和宇宙,他童年的想象也是最美的。第二是《天下太平》,这是写得最周正的,也代表他现在的一个姿态。现在有了身份,不能像以前那样泥沙俱下地写,所以他懂得控制,各方面平衡掌握得非常好,既符合现在的主旋律,也符合大众的期待,又不失去他个人的本真本色。第三个是红唇绿嘴。这是最有趣的。莫言在网上看到的所有奇怪现象都集中在其中,都被放到了秦身上。所有的罪恶都在这个人身上,她最终以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解决了它们。他想回应现在的生活,从农村到城市。写完这篇文章,人物形象生动,所有内容都贴近现实,很美。这三篇文章最能代表莫言目前的心态。李洱:这些小说单独出版的时候,我大部分都看了,但是放在一起,真的变了,变了很多。
一是谁在讲故事,小说的叙述人称出现变化,这是比较明显的变化。以前莫言的小说叙事人称,他运用最成功的,或者说他对中国小说叙述人称的贡献,就是他引进“我爷爷”的视角。“我爷爷”这个说法既可以是第三人称,也可以是第一人称,我把它称为“1.5人称”,使得莫言讲述故事的时候来去自由,这是莫言对中国小说叙述人称的一大贡献。到现在,看《晚熟的人》,首先它的叙述者叫“我”,而莫言是直接点名的,而莫言获奖之后,他说得很清楚。小说基本都是获奖后的故事。这是他早期小说中的第一人称,但变化很大。早期的白狗秋千也用第一人称,但第一人称是童年视角。现在第一个人是所有55岁以上,50岁以上,60岁以上的人。这使得他的小说变化很明显,因为叙述者的调整,它具有很强的非虚构色彩。《我的爷爷》最初的叙述者是复数的我们和他们,但现在叙述者已经从复数变成了单数,小说也从虚构变成了非虚构,回到了单数,回到了真实的个体。刚才格非先生说,用“真诚”代替“真实”对他来说很有启发,但不同的是小说家必须认为自己的故事是真实的,读者能看到“真诚”,小说家认为是真实的。如果小说家不认为故事是真的,他讲故事的动机就会大大减弱,真实和真诚还是有一点区别的。所以我说他的变化是小说的叙述者从复数变为单数,小说从虚构变为非虚构。第二个变化,因为讲故事的人称出现变化,小说的故事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都变得日常化,这些故事都是日常化层面展开的。莫言早年小说中非常瑰丽的想象变成对“现实”的描述,小说从天马行空变成小说中描述非常有趣的滚地龙的形象。他写历史的传奇性,写余占鏊式的英雄好汉,用非常强烈的色块来表现。但是现在要写出日常生活的传奇性和世俗性,莫言的小说从色块变成了线条,而且增加了很多留白,各种各样的留白。同时从泼墨变成白描,从色块变成线条,通过线条使得小说叙述时间不断拉开,因为只有把时间拉开变成线条的时候,日常生活的非传奇性才能表现出日常生活的传奇性,才能突出人物的命运感。所以我说他的小说可以看成是日常和传奇的变奏——当然他的日常生活仍然带有某种传奇性。蒋天下的故事,还有武功的故事,女高参的故事,都可以看出在变中处理。所以小说的故事从传奇到日常,从天马行空到天地飞翔,这是一个变化。第三个变化,因为叙述者的变化,因为描写对象的变化,作品的情感色彩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早期的长篇和短篇小说,包括优秀的短篇小说《拇指铐》,都带有浓厚的倾诉和喷涌色彩。几乎可以看出,莫言的呐喊是愤怒与狂欢,是强烈的批判与热烈的赞美。但是现在看莫言的小说,他在表达日常生活的时候态度变了,不再那么清晰,有很多讽刺和嘲讽,也有很多无奈。莫言不再做直接的判断。虽然他不甘心,但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接受了生活中的各种变化。所以我对这种变化的总结是,在叙事声音上,他的小说从呐喊到彷徨,从温情到宁静。谈到小说中“晚熟”这个词,我的理解稍微有一点不同。我觉得晚熟与其说是对小说中人物的精神状态的一种描述,不如说是他对人物精神状态的一种期盼。中国小说很少去描写那些成熟的人,莫言本人更是如此,这里边的不成熟有很多个人原因,性格原因,但主要是莫言小说中,我们从他最早的小说《白狗秋千架》一直到现在,所有小说中人物都无法适应社会的变化,因为无法适应社会的种种变化,所以我们把它称为不成熟。毛主席说只有两种人不犯错误,一种是没有出生的人,一种是已经死掉的人。对这种状态,莫言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不熟或者晚熟。包括书中非常有意思的武功、女高参这种人,时刻都把自己组织起来,都是惹不得的,惹翻了他事情是不好办的,这是非常明显的。莫言对武功的描述,对女高参的描述,非常精彩。刚才景泽先生提到农村的变化,我的感受也很突出。我小说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只用3部手机,他小说里的一个农民用5部手机,农民朋友用12部手机。除此之外,还有马不停蹄的微信公众号,奶胖不胖,孩子为妈妈哭等等。照片有美容养颜的功能,谣言每天都在转发,所有的谣言都充满了正能量。从这个描述可以说女大四学生晚熟,我觉得太熟悉了,不适应这个社会的发展。然而,莫言强烈批评这种成熟。所以“晚熟”一词从假成熟走向真成熟,莫言在这里也有着强烈的情感态度。其实莫言把所有晚熟的人都写成小人物,“小人物”在莫言的作品中成为晚熟的人。我觉得这是莫言对小人物描写的贡献。莫言反复提到一个细节,就是打架的时候、脱光衣服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经发育了,说他很丑,他要突出这种不成熟状态。这种变化,从人物来看,莫言写的是从不熟到晚熟、从批判到期盼的变化。我确实能够感觉到莫言还在极力的变化当中,刚才徐坤提到他的笔记小说,我认为莫言很可能会往这方面发展,包括他早年写《十三章》,《十三章》里面的很多细节跟这里面有某种类似,比如,一开始就是我给张清华打电话,我说清华老师我遇到麻烦了。张清华说,女人嘛。然后就讲故事……类似这种片断在他现在的小说里面,从整体到碎片的,到片断的变化,在小说里表现得很充分。莫言以后是不是会再朝这个欢乐十三章的方向走?我是觉得有可能的,而且那种小说我也非常喜欢。在《晚熟的人》中,莫言用十二个故事讲述了获得诺贝尔奖八年后的内外故事。十二个故事有悲欢离合,有荒诞,有现实。从上个世纪到现在的社会,从澡堂到网络空。这一次,莫言的笔触延伸得很长很远,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你我。原标题:《本土、现实、小说的回归 | 莫言近作研讨会实录》